穿著神明外衣的妖異

蕙娘正在晾著衣服。天空澄淨,像是剛剛洗過一樣,幾片絲滑的雲飛掠,這是南列姑射固有的春末晴朗午後,飄著白衣的蕙娘,漂蕩的白色床單,讓她有種既人世又出塵的美感。

麒麟滿足的趴在窗台上,喝著冰涼涼的白酒,看蕙娘在晾衣服。伸了伸懶腰,這是個可愛的假日午後。在歷經無數辛苦和危險後,這樣的靜謐顯得很珍貴、難得。

明峰去買菜,英俊讓鼻青臉腫的明熠接回去了──偷偷娶人家心愛的小鳥兒總要付出點代價──原本熱鬧到要炸掉的家顯得非常安靜。她倒是很享受這種安靜……即使是麒麟也需要偶爾安靜的沉澱。

可惜這樣的安靜太短暫。

「甄麒麟!」驚恐的明峰大老遠的就開始大叫,差點把機車騎上圍牆。不顧滿車的菜,他連滾帶爬的朝著樓上的麒麟揮拳,「為什麼中興新村在南投?!」

這不是廢話?中興新村一直在南投啊。「……你地理是不是念得很差?」麒麟懶懶的問。

「我地理比起歷史的確……」明峰警醒過來,「喂!我地理念得差不差有個鳥關係?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他顫巍巍的指著門外,「現在我騎機車出去,找了兩個鐘頭找不到菜市場!外面怎麼不是台中市?!」

其實呢,中興新村一直在南投,從來沒有搬家。

「呃,現在這樣才是正常的。」麒麟的目光飄向遠方,「之前是因為我弄了陽冥交界才直通台中市。你知道的,東方天界鎖國,冥界老大也不給方便了,這個通道怎麼維持……?」

「……妳怎麼沒告訴我?!妳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我找了兩個鐘頭,找了兩個鐘頭的菜市場!」明峰氣得大跳大叫,瞥見麒麟手裡的酒,他呆了呆,「……妳、妳晚餐不是要吃白酒蛤蜊義大利麵?那妳在喝什麼?妳在喝什麼?!」

對喔,這是晚餐要用的酒。「家裡只剩下這個和米酒,我不要喝米酒。」

明峰瞪了她好一會兒,「那我就用米酒煮晚餐!」

「不要,那就不好吃了。」麒麟晃著還有半瓶的白酒,懶洋洋的說。
「那把白酒還我!」他跳上二樓陽台。

麒麟機靈的將窗戶一關,隔窗嚷著,「也不要!你再去買就好了嘛!家裡也不多存點酒,老讓我翻半天……」

「……現在要去菜市場要騎多久妳知道嗎?」明峰對她怒吼,「妳喝?妳還喝啊!我真懷疑妳真的有肝嗎?該不會早就溶解了吧?!」

他們隔著窗戶角力起來,明峰一時情急,脫口而出,「臨兵鬥陣皆陳列在前!」

一陣霹靂雷火閃光,明峰炸掉了麒麟的窗戶,順便炸了麒麟的酒瓶。

麒麟驚愕的看著手上的破酒瓶,勃然大怒,「你把我的酒給炸灑了!」

明峰自己也嚇到,這、這是很平凡的九字切吧?為什麼威力這麼的……他還來不及想清楚,麒麟已經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快去買酒來賠我!」

明峰也氣了,「就是不,怎麼樣?!妳偷我做菜的酒還要我去買?妳到底有沒有點當師父的樣子?」

麒麟推了他一把,明峰還了她一拳,兩個人很熱鬧的在二樓打了起來,滿室生塵。

晾完衣服的蕙娘默默的提起明峰買回來的兩大包菜……事實上是一包菜和一包沉重的酒。

看著五、六瓶酒,蕙娘頹下肩膀。酒都買了,你跟她打什麼呢?小明峰?

將菜一一放進冰箱,蕙娘穿起圍裙。她開始洗洗切切,準備做晚飯。二樓依舊打得熱熱鬧鬧,但是灰塵卻不會掉下來。

蕙娘早就研發出可以接灰塵的結界,省得她的主子和明峰鬧肚子。

本來殭尸不擅長結界這種複雜的防護,但是生命自會尋找出路,所謂百煉成鋼,她現在什麼都不會說「我不會」了。

跟了麒麟到底算好還是算不好,她也沒有答案。

齜牙咧嘴的照著鏡子,明峰看著自己被打破的嘴角。

這女人下手不能輕一點嗎?就這樣一拳打過來,饒是閃得快,還是讓她打中臉頰,不知道被她手上的戒指還是什麼鳥的割破了,瘀青之外還帶一點傷痕。

超痛的。

但他並沒有意識到,之前跟麒麟打架,他每戰皆墨,好幾次動彈不得的他都讓麒麟坐在肚子上或背上,麒麟還很囂張的喝酒取笑。

自從魔界歸來,他和麒麟打了個平分秋色,往往是蕙娘軟硬兼施(可能還不慎挨了幾拳)才把他們勸開,當然他也不知道,他照著鏡子擦藥的時候,麒麟默默捧著打疼的手、含著眼淚喝酒止痛。

一來是麒麟因為慈獸化,人類的靈力大幅減弱,又不能完全使用慈獸的力量,整體戰力下降許多;二來他在魔界經過磨練,不管是法力或修為都更上一層樓,在人狼族的艱苦生活也相當程度的鍛鍊了他的體魄。

不管怎麼說,對於一個修道不到三十年的人類來講,他已經大大的突破了許多人可望不可即的界限:跟禁咒師打成平手。

當然,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對這種能力也一無所覺。

他覺得自己還是跟以前一樣,若說多了點什麼……或許就是心裡多了點埋藏的傷口。非常疼,但含著苦澀的甜蜜。但他不會拿出一張苦臉給人看。這是他私自的祕密,私自的痛楚。他不願意因為這個痊癒不了的傷口,讓他重視的人也跟著難受。

所以,他也跟往常一樣,追著麒麟恐嚇她肝硬化的種種後果,費盡心機藏酒,和蕙娘一起下廚,閒暇的時候,他會就記憶所及,將魔界學到的一些法術和奧義抄錄下來,準備送份影本給紅十字會。

但有時候,像現在,望著鏡子的時候。他會不經意的看到自己耳上小小的紅水晶耳環。那麼小,像是一點血珠,沒有墜子,就是一根耳針上的朱紅,戴在自己的耳朵上。

男人戴著這個真是好笑……但他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取下來了。或許有一天,他會淡忘這份痛楚,但有些美好經過時間的醞釀,反而更美好,更甜蜜。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啊。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拜託,戴著耳環就夠娘了,還哭?或許是幻覺……但他覺得羅紗隨著他穿越那條痛苦的通道,一起回到人間了。他還記得羅紗臨終時的幻夢,可不希望她的夫君是個愛哭又不可靠的傢伙。

找出羅紗的遺物,上面的血漬已經褪了色,不似當初的怵目驚心。

他說過,他要替羅紗找個衣冠塚。讓她在幻夢裡的田園永眠。

很多事情他不明白,比方說,未來之書。麒麟解釋過,他還是覺得很難了解。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很普通,不可能是什麼「繼世者」。但麒麟不提這些,只是北上一趟回來以後(還騎炸了他的疾風號!),淡淡的告訴他,危機解除,最少三十年內沒有人會來抓他。

其實,不管有沒有人來抓他,他都決定了。

「蕙娘,」他背著行李下樓梯,「麒麟呢?」

蕙娘整在補麒麟牛仔短褲上的破洞,有些無奈的輕笑,「她睡了。你買回來的半打酒,她全灌完了。」

……她以為她在灌蟋蟀?

「但我想跟她說……」

「麒麟說,你若要出門旅行,把通訊錄帶著。」蕙娘遞給他一本小小的冊子,「這裡頭有些她朋友的電話和地址。遇到什麼過不去的難題,就去找他們吧。最後一頁是我的手機……別不好意思,一家人有什麼不能開口的?」

明峰張著嘴,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但、但是妳們怎麼知道……」

「時候到了不是嗎?」蕙娘凝視著他,「有些傷痕不是蓋著不去看,就不會發炎、腐爛。」

他呆了一呆,背著行李挨著蕙娘坐下,接過了通訊錄。

「……其實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愛上羅紗。說不定只是琴聲感動了我,而她的悲慘讓我憐憫……但是蕙娘,愛情是什麼呢?我想到她就會心頭發疼,她目光都可以拘束我的呼吸。只是坐在她身邊彈琴,我就會、就會,就會覺得無比開心和喜悅……」

「愛到底是什麼呢?難道不是混合了狂喜、憐愛和同情?不是所有美好情感的集合嗎?我也不懂為什麼會愛上她,但我也不願意失去她……就算她不愛我也無妨,若她能好好活著……」

「現在我只能為她做最後一點事情,也就只能做這些。雖然安慰的是我,不是死去的她……但我還是想去做、要去做……」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啊。

他靠著蕙娘哭泣,蕙娘安慰的攬著他的肩膀。發現他耳上的紅水晶微弱的閃爍,像是淚光般。
不過,蕙娘什麼也沒說,只是淡然一笑。

「去吧。」蕙娘遞手帕給他,「你不喚英俊前去?」

明峰寧定了一點兒,表情有點不自然。「我想自己去……哼,便宜那個混蛋了。讓我發現英俊少了根羽毛,我就讓他六馬分屍!」

蕙娘無言了片刻。別說現在馬兒是希罕的牲口,難得一見,何況還要拉到六匹馬來。她也不想問第六匹馬兒是要分那個部分。

目送明峰遠去,發現她那個醉睡過去的主子,兩眼炯炯有神的坐在客廳裡,按著遙控器。

「讓他這樣獨自出門,妥當嗎?」蕙娘不是不憂心的,「東方天界鎖了個乾淨,他方天界也差不多也撤光了。人間真正無政府狀態了……妳看明峰這麼一個人出遠門……」

麒麟沒好氣的甩著手,「瞧見沒?這該死的孽徒把我的手背打青了!妳放心,遭殃的絕對不是他,是那些想吃他的妖異。哪個不長眼的想抓他,那叫做自找的遭瘟。老賴著我成什麼體統是不是?總要出門磨練磨練。」

「……妳只是氣他晚餐不肯做布丁吧?主子,妳真的吃太多了……是,我知道妳腰圍一吋也沒有多,但是妳舊傷的皮薄了很多……真的會裂的。」

「裂了再說吧。」麒麟隨口敷衍,「趁孽徒出門,蕙娘,我想吃焦糖布丁、巧克力慕斯、草莓塔……對了,還有明峰藏在他房間裡的那瓶香檳。」

「……」
 
從家門出來的時候,天空一彎淡淡的月。

春末的月夜,安靜、而且冷冽。其實,他該睡醒再出發。但有種感覺,有種「非啟程不可」的感覺催促著他。

啟動買菜的小五十(前面還有菜籃),他知道長途旅行不該騎小綿羊,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旅途是長還是短。甚至,他不知道羅紗臨終幻夢的田園是不是在列姑射島。

既然精神很好,好到覺得非立刻踏上旅途不可,他就暫時不去想這些問題。

道路無盡綿延,鍍著月光,像是白銀打造的大道。許多美好的情感、景致,在他腦海湧現。大路啊長呀長……他想起魔戒,想起比爾博的冒險,和他的健行歌。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
 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他胡亂編著曲子哼著,心情越來越好。月夜有種魔力,讓許多不可能化為可能。或許是幻覺吧……他似乎感到羅紗坐在後座,將臉貼在他背心,微笑著聽他唱胡編的歌。

我們若生活在對的時間,我會帶妳出來兜風。羅紗……如果妳不嫌我窮,就算妳是特種行業的小姐,我也會喜歡妳,而不會強迫妳改變。就像笨蛋表弟愛著英俊,據說英俊偶爾會化作飛行形態帶他出去閒逛。

就像這樣,沒什麼目的,只是閒逛。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到時會怎樣?我怎會知道……」

他引吭高歌,唱著魔戒的健行歌,小綿羊用不快的速度在空無一人的產業道路疾行,但周圍漸漸喧譁,愉悅的明峰卻沒有發現。

等他意猶未盡的停下聲音,卻聽到歌聲沒有止息。

他張大眼睛,望望四周。一列長長的隊伍跟隨著他的機車,歡欣鼓舞的像是遊行一般。

這是支怪異的、奇特的隊伍。有一隻腳的鳥兒,也有八隻腳的青蛙(吧),奇形怪狀,什麼都有。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所謂的「精怪」,連妖族都不算。他們孕育於自然,但又安逝於自然。有的是草木所化,有的是天精地氣所感,壽命不如妖族的長,雖然他們也使用妖族的語言,甚至有些會勉力修煉成為妖族。但大半都自然生成,也極力和其他眾生保持距離。

若是以前的他,遇到這種精怪,通常都是大叫一聲,扔出火符然後逃之夭夭,即使知道這種小精小怪沒什麼威脅性。而且在他大叫的瞬間,通常被嚇得更厲害的是精怪。

但他已經不是以前眼界狹隘的明峰了。甚至覺得這群又蹦又跳,歌舞得極度忘形的精怪們很滑稽可愛。
嗯,會讓他想起遙遠魔界的人狼兄弟姊妹。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他起了頭,而且用人狼那邊學來的妖族通用語,「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這支又蹦又跳的精怪隊伍更高興的如痴如醉,扯著嗓門應和: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明峰接著唱,「到時會怎樣?」

一陣嘿嘿嘿的笑聲,他和精怪們齊聲合唱,「我怎會知道?!」

歡呼聲、囂鬧聲,把平靜的月夜炸起來。明峰把車停下來,看著這群宛如嘉年華會的精怪,「嗯,你們跟著我有什麼事情?」

精怪們靜了下來,瞠目看著這個看得到他們的人類。

只是因為夜色太美,他們從山林裡出來,順著銀樣道路載歌載舞。剛好聽到那富有魔力的歌聲……仗著人類看不到他們,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跟在疾馳的鋼鐵後面,一起唱著歌。

現在怎麼辦?這樣的人類當然不太平凡……雖然說封天絕地,那些囉唆的神明和趾高氣昂的魔族不在人間活動,但有些壞人會綁他們當奴隸,永遠失去自由……光想到就冷汗直冒。

他能唱這麼迷人(迷精怪吧?事實上明峰的歌聲……嗯……)的歌,說不定是某種險惡的法術所致。

要不要逃跑?但背對著恐怖法師逃跑很危險啊……

結果精怪們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默不作聲的僵持著。

這個人類卻笑了起來,和藹的用妖族語言說,「別害怕。跟你們唱歌很開心喔。」他發動鋼鐵,像是要離去。

精怪們大大鬆了口氣,但看他要往不祥的方向騎去……面面相覷,鼓起勇氣攔住他的車。

「大人,那個方向不好。」精怪你推我擠,一隻老貓被擠出來,硬著頭皮對明峰說,「那方向,有恐怖法師。不好。」

問了半天,明峰也聽不懂他們的意思。只是精怪一起搖頭,凝重的請他改道。

是有什麼不好?明峰思考了半晌。「我想找一處翠綠的田園,像這樣。」他將思念傳達給精怪們,「你們可知道哪裡有類似的田園?」

精怪們點點頭,指著他正要去的方向。「但那邊有恐怖法師。」

「哦,我想不會比吸血族恐怖。」明峰漫應著,「謝謝你們,有機會一起唱歌吧……」不知道精怪會不會去KTV呀?一起去唱歌一定很high。

精怪們默默目送人類的背影,很一致的感到哀傷。

天濛濛的亮了起來。但春末的清晨常常有霧,在牛奶似的霧中,出現了新嫩的綠。

他被觸動了心靈,深深吸了一口乾淨得幾乎令人疼痛的空氣。

是……是很像。很像羅紗臨終幻夢的田園。說不定每個平凡度日的農家,都藏著羅紗的渴望。

他隔著一小段距離,遲遲不向前。他在等,等著眼睛裡打轉的淚花乾涸,他才有勇氣往前。

等心情略略平復,霧也開始散了。他發動小綿羊,朝著嫩綠騎去……

的確,是很美麗的田園,或者說,曾經是美麗的田園。

他看到的嫩綠只剩下一點點田埂,和沒有挖淨的秧田。看殘留的田埂和灌溉溝渠,應該曾經是個遼闊的稻田,或許還有農舍。因為他還看到一片頹圮的牆壁,底下有個半毀的灶。

他有些訝異。但他不知道他已經進入嘉義縣內一個偏僻的小山谷。這山谷讓大山溫柔的環抱,卻大約有十畝左右的良田可以耕種。過去的確是蓊鬱的稻田,但現在,在霧氣散去的時候,赤裸裸的露出它的傷痕累累。

在這片原本翠綠的土地上,座落著簇新的廟宇。這大概是明峰見過最醜陋的建築物,只有魔界的聖后之都可以相媲美。

方方正正的像是公寓一樣,蓋著不倫不類的水泥琉璃瓦,和更不知所云的水泥塑造龍雕欄杆,水泥塑造雕牆,盤著水泥死龍的龍柱。

他明白,他也知道,這種廟宇風格在這小島很常見,甚至蔚為主流。就跟道釋合一,菩薩和仙尊排排坐一樣普及。但那些不怎麼好看、也不甚正統的寺廟,卻有種虔誠的土味,一種親切的粗陋和單純。

這棟醜陋的廟宇規模大得多了。但他感受不到那種單純,有種恐懼、陰沉,漂蕩在嗆人的檀香中。更妙的是,這廟宇朝著鬼門,連香爐、天門的擺設都屬陰,一切安置都不對,亂七八糟的。

明峰生於道門世家,祖上嚴訓,不許以此維生。他的爸爸和叔伯雖然是裡世界有名的道門大師,但各有營生。他祖父務農,爸爸開著毛筆店,雇著人看;叔伯有的是公務員,有的經營著小小的公司。

雖然也接當權送來的案子,卻很客氣冷淡的保持距離,婉拒所有的收買。不然要像崇家般顯貴,又有何難?但家風如此,明峰耳濡目染,也對權勢富貴一逕淡泊。雖然他在家的咒學得很差勁,但堪輿祓禊,這類基本功可一點都不馬虎。

很糟糕。若是一點都不懂,胡亂擺置,那反而沒什麼妨礙。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刻意,這廟宇弄成這部田地,恐怕比百年大墓還陰。

這真奇怪。

他在廟前停了好一會兒,一車車遊覽車載來大量的人群,沉默的旅客下車,但懷著不安、惶惑,甚至是迷惘的走進廟中。

撇開天界的掌控不說,「信仰」本身是種堅固而強悍的咒。信仰是對神明的信心,即使不是真的神明。但信徒懷著這種堅定信念,往往可以因為心裡浮現的神靈,熬過最淒慘的難關。

與其說人類需要信仰神明,不如說人類需要「信仰」這樣的倚靠,只是解釋成神明的庇祐。

但這些信徒卻沒有堅定信仰中的安然、無畏,反而有種不安的氣瀰漫著,像是恐怖。

這真的很奇怪。

停好了機車,他背著行李走進廟宇。年輕的僧侶看見他,笑吟吟的前來招呼:「施主哪裡來?來解運,還是來問前途?」

「呃……」明峰搔了搔頭,「我路過,順便來看看。」
「歡迎歡迎,這一定是菩薩的保佑,讓您離開迷津,走向光明大道。您先請坐,小僧為您看茶。」

年輕僧侶拿了張傳單給他,說了聲阿彌陀佛就先離開。

明峰坐下來,看著手裡的傳單。

「【正財運動】 已經起跑了!……」

這張傳單落落長寫了一大堆,痛批有頭有臉的宗教名人。責備他們是末法邪師,錢都不知道用到哪去,巴拉拉沒完沒了,順便罵政府無能之類的。

最後卻讓明峰啼笑皆非,「莊圓師父呼籲『正財運動』!請勿再將錢財奉獻於各『末法邪師』助其造業,自己亦造作惡業!讓這世界因此恢復它原本的清靜面貌!」

說來說去,就是希望香油錢別落到那些大師手上,都落到莊圓師父這兒就對了,這樣才是「正財」!
難怪這個醜成這樣的廟宇規模這麼大。

年輕僧侶滿臉堆笑的端了茶來,明峰著實渴了,端起來……長期被妖異糾纏的他,還沒沾唇就放下茶杯。

「抱歉,我忘記說,我不喝茶葉。」明峰笑了笑,將茶杯推遠些。

僧侶臉孔變了變,還是滿臉笑容,「是小僧沒問清楚,我換杯開水。」

「不用忙,我不渴。」

僧侶有些狐疑的看看他,還是笑著問,「傳單可看了沒?說起來佛法精深,一張紙是說不盡的。這些末法邪師,真是萬死難辭!不若師尊莊圓師父慈悲為懷,以天下為己任……財貨乃是煩惱的根源……捨身外財,保萬世福!施主姓名八字?小僧略通命理,為施主免費卜算,如何?」

明峰忍不住噗嗤一聲。他去紅十字會唸書,正統家學沒學到什麼,倒是泡了好幾年的大圖書館。有陣子還拿「邪教」寫過論文。邪教往往根源於正統宗教,表面看並無異樣,但行為如出一轍,甚至和異族掛鉤。

沒想到千山萬水的,回到家鄉,行為運作居然沒有大改,也算是奇妙的事情。

「得了,加味茶、洗腦,都免了。」明峰直接戳破他,「你們老大是誰?我只是好奇,見他一面就算了事。你不用我的姓名八字當引子,我也不會入你們的甕。只是單純覺得這地點不太吉祥而已,我跟你們老大提一提就算了,不會礙你們的財路。」

年輕僧侶勃然大怒,「你是哪家無恥報社派來的?我們可是登記有案的寺廟,你想亂寫些什麼?師弟、師弟!又有無恥記者來了,快把他請走!」

衝進來幾個大漢,滿臉橫肉。說是和尚,還不如說是黑道分子。「快走!沒什麼好寫的!」擄袖拶臂,頗有幹架的架式。

比起人狼威勢如何?明峰有點厭煩。「不然跟你們主持說吧,說我是紅十字會的,看他怎麼說……」

「沒什麼好說的!」橫肉和尚吆喝著,「那幾個女人是自殺,前世沒燒好香才有這種劫!跟我們什麼關係?滾滾滾……」

唉啊……鬧出人命了?明峰沉下了臉。正一觸即發的時候……

「師弟,別動他。」一個瘦瘦高高的僧侶走了出來,冷冷淡淡的瞧了眾人一眼,這些凶神惡煞似的和尚嚇得立刻低頭顫抖,「師父要見他。」

明峰攤了攤手,跟在那個瘦高僧侶後面,走進了後殿。

瘦高僧侶領他在禪房外等候,輕輕的叩了叩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神情茫然的女人開了門,見了他們吃了一驚,閃閃躲躲的離開,但明峰的憤怒卻越來越熾熱。

騙財,或許只能說神棍假借神意,攻擊人心的弱點,滿足神棍的斂財貪婪,但錢財身外之物,再賺就有了;但騙色?他知道這些神棍是怎麼說的……若不這樣度劫,家人就會遇到怎樣的災難什麼的,沒有神通的就叫個不肖徵信社調查一下,雇幾個人去對苦主家人施暴,讓婦女心生畏懼,不得不從;有點神通的,又更裝神弄鬼,結果還不是一樣?

但這些女人內心的傷口幾時會痊癒?

他覺得胸口的舊傷隱隱作痛,隨著憤怒的熾熱跳動著,狂信者幾乎蠢蠢欲動。

給我退回去,搞清楚誰才是主子!他在內心怒吼,鎮壓住狂信者式神的狂燥。

「施主,」瘦高僧侶等了他一等,「師父等著跟您見面呢。」

明峰揩了揩額頭的冷汗,踏進禪房。他才剛踏進去,大門立刻關了起來。一陣強烈嗆鼻的檀香撲了上來。

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穿著灰布直掛個老師父,坐在紅木椅上,慈藹的看著他,「施主,請坐。光臨寒寺,真是蓬蓽生輝啊。」

明峰沒有動,只是用著冷淡的眼光看著他。看著他嘴皮不斷掀動,一開一闔,觀外表,也真是鶴髮童顏,頗有世外高人的仙氣。

可惜,這樣皮囊,還是包不住那股貪婪的惡臭。

「封天絕地了,你拜什麼佛,敬什麼神明?你說什麼他們也聽不到。」明峰看著室內純金打造,兩人高的菩薩,「還有,你死多久了?身為一個死人還貪色斂財,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老師父停下他催眠似的說法,渾濁卻晶亮的老眼牢牢的盯著他。他發出夜梟似的笑,「……怎麼可能呢?你怎麼會發現的?我的氣味掩蓋得很好。」

明峰聳了聳肩,沒有回答。他讓妖異纏了大半輩子,對這種氣息太熟悉了。不過,他真的很好奇,眼前這個穿著人皮的妖異,是怎麼解決統御權的問題?

妖異有個天生的弱點難以克服。這種根源於腐敗人魂、敗德妖魄的怪物,往往因為對生存的過度執著,而必須吞噬其他眾生。但被吞噬的殘留意識又因為生存的執著而互相爭奪領導權。往往在爭完領導權之前,妖異會被自己困住,動彈不得。

等好不容易解決了統御權的問題,這隻獲得自由的妖異又吞噬了更多眾生,但這些眾生當中能力較強的又會開始爭奪領導權……因此無盡循環。

不吞噬,妖異會自然滅亡;吞噬,又可能造成自我封印。這就是妖異一直上不了檯面,成不了氣候的主因。

但他眼前這個人皮妖異,卻沒有尋常妖異的那種混亂、心智失常的現象(主意識難以全面駕馭眾意識的後遺症),他很清醒而明顯可以駕馭眾意識,雖然是邪惡的、貪婪的清醒。

要不就是有個修行極高的人魂或妖魄在主宰,那就有些棘手。
 
老師父對他貪婪的舔了舔嘴唇。多麼乾淨、上等的採補對象!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血統這麼純的人類。光聞到味道就快受不了了……但他是個謹慎的妖異。他能建立起這樣龐大、隱密的宗教王國,並不完全是憑恃眾神歸天的真空。

因為他聰明。只是有時候會出點兒差錯……不過不要緊,那些幾乎被他啃食殆盡的女人都「自殺」了……縱然懷疑又如何?那不過是無數巧合中的幾樁罷了……

他餓了,很餓很餓了。他想要吞噬這個乾淨的人……從頭到尾,連皮帶骨頭都啃個乾淨。但他的謹慎阻止了他。這個人類沒有被他迷惑,甚至一眼就看穿他的本來面目。

他和明峰對峙著,相對無言。原本濃重的檀香一點點的加深、加重。

等明峰驚覺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呼吸不到空氣,只剩下窒息的檀香。糟糕,太大意了。他試著屏住氣息,卻只是讓窒息感更深。

他眼前的老師父獰笑,嘴角咧到耳後。

或許放出狂信者?明峰猶豫的抓著胸口。但他明白現在的自己,還不能駕馭……或說他還不能駕馭自己的憤怒。外面的信徒都是無辜的……

這種鄙惡的香氣實在噁心,他多麼懷念、多麼懷念羅紗溫柔的芳香。

心田裡字句湧現,他失神片刻。「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喃喃的念著。

溫柔的香風湧現,包圍在他身上,排開鄙惡的氣息。他的左眼突然能夠看穿所有的虛偽,真正的看到了妖異的真面目。

他還有粗略的人形……不過也只徒具人形罷了。像是被剝掉皮、有些腐化的屍體。妖異發出尖銳歡呼的聲音,他認為完全不動的明峰已經因為太多的毒香痲痹無法動彈,整個融化得跟蠟燭一樣,便迅如疾電的撲過去想吞噬掉他。

沒想到撲了個空。明峰抬起頭,左眼閃爍如寒星。舉起左手,像是孩子玩槍戰般:

「你已經死了。」

但他不是攻擊人皮妖異,而是將虛無的子彈打進黃金打造的神像。薄薄的黃金外殼龜裂,轟然而出的巨大妖異發出驚人的慘叫。那顆虛無的子彈打穿了他的額頭,微光一閃,明峰的左眼卻看清楚,是片碎玻璃似的碎片。

敏捷的一抓,當他切斷妖異與碎片當中的絲連,龐大的妖異整個崩潰,無數意識和還沒消化殆盡、失去理智而瘋狂的眾生一湧而出,像是蝗蟲一般。

明峰大吃一驚,等他看清楚這些被吞噬而沒完全消化的眾生幾乎都是精怪時,心裡隱隱作痛。

所以他們才說,這個方向有邪惡法師,只能消極的逃避這個方向。

握著火符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殺他們,於心不忍;不殺他們,失去理智的瘋狂精怪只會變成妖異。

他們聽不聽歌呢?他們也跟正常的精怪一樣喜歡唱歌嗎?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明峰唱起歌來,兩句簡單的歌詞,卻鎮壓了失序的瘋狂。

他啞然片刻。當麒麟的徒弟,不得不承認,這種看起來簡直荒謬的小說對白,往往是最容易感動眾生的咒。

不知道托老知道他筆下比爾博的健行歌被拿來這樣用,會不會笑到捶椅捶桌啊……

「那遠方路已盡,讓別人來走吧!去踏上新旅程!

 
我的累累腳啊,要往那旅店走,好好的睡一覺……」

「好好睡一覺……是該好好睡一覺……」精怪們反反覆覆的唱這一句,身影漸漸變淡、消失,伴隨著在風中飄蕩的嗚咽。

當妖異徹底崩潰消逝的時候,整個醜陋的寺廟突然響起憤怒的地鳴,樓柱動搖。失去被妖異控制的弟子和信徒迷惘的互相對望,然後驚叫著逃出這個即將崩垮的建築。

當一陣天搖地動後,整作寺廟垮成廢墟時,他們回顧過去,像是場漫長的惡夢。

明峰騎著機車,俯瞰亂成一團的弟子和信徒,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傷亡。但芳香的風已經遠去,他的左眼,又恢復正常了。

攤開手掌,那片染了血的碎琉璃閃著微光。他搔了搔頭,將碎片放在皮夾裡。

吹著口哨,他哼哼唱唱的上了機車。或許過個幾十年,這裡會恢復原貌,若那時他還找不到幻夢田園,或許會再回來吧。

「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
    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
    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到時會怎樣?我怎會知道……」

因為他唱得很專心,所以不知道流離顛沛的遊魂站在道邊接受他的「供養」,也不知道眾生們藏在樹梢、飛在空中,聆聽他嘹亮的歌聲。

當然他更不知道,他的後座有一抹白色的倩影,收斂著蕩漾的香氣,表情是那樣的愉快。

這是個美麗的春末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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