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虛偽的瘋狂(下)
 
明琦說,她本來是跟同學回家過暑假的。

她的同學家境不錯,父母親只有兩個女兒,疼愛的很。這幾年賺了些錢,索性買了塊地,蓋起獨棟的三層別墅,自地自建,端地豪華無比,連地下室闢建的娛樂室,都有著不輸給錢櫃的KTV設備、整套真牛皮沙發、貴到讓人眼珠子掉下來的檜木茶几,屋頂還懸著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

說有多華麗,就有多華麗。

原本她們一票同學四個,浩浩蕩蕩的來,沒幾天,跑得跟飛一樣,只有明琦被苦苦哀求的同學硬留了下來。

明峰的心被吊得高高的,「……是有什麼問題?」

明琦搔了搔頭,滿臉苦惱,「這問題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同學的姊姊發了憂鬱症,自殺未遂。」

他的心安穩的回到胸腔,沒好氣的瞪著他那少根筋的堂妹。「……這種問題,找我有屁用?她要找的是精神科大夫,不是道士吧?!我說妳呀,真的該聽我一句……」

「哎唷,哎唷……」明琦愁得直啃湯匙,「不是這麼簡單啦!若這麼簡單,我還會這麼心煩麼?堂哥,拜託你來看看,我說不清楚,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啦……」

明峰瞪著她,頹下了肩膀。當初大伯公說過,他這表妹雖有異稟,但無須修煉,終生有貴人扶持。他當時不懂,現在模模糊糊有些懂了……

但他不要當他媽的貴人啊!!

「你那會驅魔的牧師男友呢?!分手了嗎?如果沒分手叫他去辦就是了。男朋友是做什麼用的?不就是拿來奴役、上刀山下油鍋的嗎?!」

明琦杏眼圓睜,莫名的生氣起來,「對,我跟那個騙子分手了!那王八蛋~明明就是牧師,梵諦岡哼哼兩聲,他就跑去討好賣乖了!現在跟一個什麼靈異少女的屁股後面轉啊轉的當保母!嘴裡說得好聽,什麼拯救世界……分明就是移情別戀!我要他這王八蛋做什麼……」說著說著,氣勢頹了下來,突然放聲大哭。

妳幹嘛說風就是雨……明峰慌得亂了手腳。這山間小鎮,也才這麼一家泡沫紅茶店,放暑假,自然擠得爆滿。堂妹說哭就哭,還頗有孟姜女的氣勢……

她不害羞,明峰卻覺得丟不起這個人。

在眾目睽睽、竊竊私語的龐大壓力下,他拖著明琦直跑,扔了安全帽到她懷裡,趕緊發車啟動。

「夠了夠了,我前輩子是欠妳多少錢?」明峰非常幽怨,「只要妳別哭了,到哪我都去了,成不成?」

他自棄的扣緊安全帽。說起來,他身邊圍滿了女人,而且幾乎都是美女。但不分種族、不論死活,都只會給他不斷的添加麻煩……

這算不算是一種孽緣?我到底上輩子幹了什麼壞事呀……

悶悶的,照著明琦的指點,他們來到她同學的家。

「唔,」明峰狐疑的看了看這棟整齊漂亮的小別墅,「我先在外面看看好了。」
「好,我先去跟我同學說一聲……」明琦如釋重負,輕快活潑的跑進屋子裡,早就不知道把眼淚扔哪去了。

扁了扁眼,明峰沉重的嘆口氣,開始端詳這棟別墅。他拿著一個袖珍的指南針,繞著別墅走了一圈,眼底有著越來越深的迷惑。

這棟別墅的外觀借重了地中海的風格,在南台灣的陽光下顯現出活潑的風味。南北向,通風良好。除了外觀的整齊美麗,設計師似乎擁有很良好的堪輿知識,收斂而巧妙的使用在這棟別墅上面。

甚至無可避免的鬼門,他都刻意讓房子稍偏一點點,並用了簡潔的庭園佈置破除這個死角。

這才是真正的吉屋!但這樣「乾淨」的吉屋卻會有什麼怪事?太難以想像了。

他抱著胳臂沉思起來,直到明琦歡快的和她的同學一起過來迎接。

「堂哥,」她的同學親切到有些卑微,「我早聽說過您的事情了。我叫王玉如。」

那是個個頭小小,有雙靈活大眼睛的少女,很甜美。不過看慣美女的明峰只點了點頭,「妳好。」

「請進請進,」她熱情的抱住明峰的左臂,明琦抱住他的右臂,「我爸媽等著見你呢……聽到你要來,他們多高興啊~」

等等,為什麼伯父伯母聽到我來要很高興?妳們幹嘛這樣架著我?他有大禍臨頭的不妙預感,卻身不由己的讓兩個少女半拖半拉的拽進屋裡。

更可怕的是,伯父伯母還真的伸出熱情的雙臂,簡直是激情的歡迎他的到來。

難道是……事情不是普通的大條,才會有這種過激反應?他實在很想拔腿就跑……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請安問好。

言不及意的客套幾句,王爸爸熱切萬分的問,「宋大師,你看……是不是房子風水不好?」

房子還不好的話……這小島大約有三分之二強的人口都住在鬼屋裡。

「這房子很好。」

王爸爸的眼神黯淡下來,很是失望。「……是嗎?不是房子的問題?我以為搬家就會解決了……」

王媽媽已經在旁邊啜泣起來。

能不能來個說人話的,跟他說明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坦白說,王家人實在不擅長敘述,爭著跟他說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異象,明峰頭昏腦脹了半天,才算是弄懂了來龍去脈。
 
王家除了玉如這個小女兒以外,還有個叫做心如的大女兒,芳齡二十八,相當漂亮,追求者也幾乎踏穿了他們家的門檻。

漂亮女孩的情史也特別精彩,最後她和某個追求者交往,論及婚嫁,但那個男人在喜帖剛印好的時候,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這刺激對漂亮的心如小姐來說,實在是大得過分,她一輩子順遂,最大的挫折不過是長了顆青春痘……

刺激過度的情形下,她想不開,在自己房間割腕了。幸好王媽媽看她不太對勁,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搶救得宜,沒有危及生命。最後醫生診斷,心如小姐有輕微憂鬱症的傾向,需要吃藥治療。

這是很普通的情傷悲劇,幾乎在大街小巷、這裡那裡不斷的發生,本來也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對家人來說,那可不一樣了。

愛女心切的王爸爸加緊監工,趕緊把新家整建佈置好,好讓心如小姐換個環境,忘記傷痛的過去。
但王爸爸的苦心恐怕白費了。

搬到新家的心如小姐變本加厲的,行為怪誕起來。

最早產生的異常,是夢遊。她會站在樓梯間一動也不動的、維持同樣的動作很久很久,驚嚇來往的家人。她變得任性、依賴,甚至有行為退化成幼兒的傾向。嚇壞的王家爸媽趕緊送她去醫院,但她在醫生面前一切正常。

最糟糕的是,看過醫生回到家中,她暴躁和任性會變得更嚴重、更誇張。變化一點一滴的累加,累加到完全異常的境界。

家人若有什麼事情不順她的意,她會抓狂的大吵大鬧。

「大吵大鬧?」聽到幾乎瞌睡的明峰禮貌的問了問,掩飾他幾乎睡死過去的事實。這種事情找他做什麼?他又不是精神科大夫。「她精神上有創傷,難免情緒不穩……」

「情緒不穩到爬到屋頂上?」明琦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恐懼。

爬到屋頂上有什麼好驚訝的……

她把手機遞給明峰,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手機拍出來的照片當然不會清楚到哪去……尤其是拍照的人手似乎有些發抖。但他還是可以清楚的看到,在華貴的水晶吊燈之上,屋頂之下有個人手腳並用的倒吊攀爬在天花板,像是一隻蜘蛛。

……到這種地步,情緒的確非常不穩了。
 
「我要喝牛奶。」從二樓傳來病懨懨的、有氣無力的嬌聲呼喚,客廳裡的人全體緊繃起來,表情無一例外的有著擔憂和恐懼。

「好好,」王媽媽站起來,「我馬上去拿。」

明峰抬起頭,端詳站在二樓樓梯上的心如小姐。

當然,她很漂亮。玉如就已經很甜美了,她更像是添加了蜜糖似的,甜得化不開。只要是男人,見了她嘴巴都會合不攏,好一會兒才記得把嘴閉上,省得一臉蠢樣。

這位甜麗的小姐,瞥見客廳有個俊俏的陌生男人,眼睛在他臉上溜了溜,垂下眼簾,給了他一個甜蜜又羞怯的微笑。

但他不是普通男人,他是宋明峰。和各式各樣的美女生活在一起,他對外觀的美麗早起了免疫作用。在他心目中最美的,是毀掉半張臉的羅紗。

明峰毫無知覺的望著她,心裡的謎團越來越大。

當心如發現明峰的目光沒有該有的癡迷和愛戀,只有著無情的嚴肅時,她的臉沉了下來,心情開始惡劣。

當王媽媽討好的遞上牛奶時,她喝了一口,立刻吐出來,將玻璃杯摔在地上。「不是這個!」她勃然大怒,「我要喝冰涼涼的鮮奶,誰讓妳泡奶粉充數?我要喝牛奶,我要喝牛奶!」

「但、但是妳昨天說要喝熱的、用泡的牛奶……」王媽媽手足無措。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她又哭又叫,「我要喝牛奶!我要喝牛奶!我要喝……我——要——喝——牛——奶~」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越來越尖銳,最後只剩下模糊難辨的尖叫。

王媽媽試著安撫她,她卻開始用頭撞牆,王爸爸趕緊跑上樓梯阻止她,她卻一面尖叫,一面朝著王爸爸吐口水。

明琦衝上去抱住她,在她懷裡的心如不斷尖叫、打滾,但是聲音漸漸低下來,變成嗚咽,「……我要喝牛奶。」

「好,玉如去拿了,乖……」明琦抱著她,輕輕搖晃著。接過玉如拿過來的冰牛奶,要餵心如喝,她卻發脾氣打翻了牛奶,氣卻慢慢平了。

王媽媽又哄又騙的將她送回房間睡覺,明琦無奈的苦笑,「所以,我幾乎都不能離開。」

明峰點點頭,若有所思的。

「堂哥,你有看出什麼端倪沒有?」明琦滿眼的企盼,「有沒有什麼辦法?」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我不敢說有什麼辦法。我得先想想。」

告辭了眼淚汪汪的堂妹和王家,他騎著機車思考,回到林殃那兒。然後他才猛然想起,他忘記買菜。忘記買的話……家裡只剩下蔬果和米而已。

他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林殃看見他,疏離的點點頭,桌子上放了幾盤的水煮青菜、水煮蛋,還有熱騰騰的白米飯。

他挨著桌子坐下來吃飯,但殃卻皺起眉。「你去哪染了這身味道?」

像是某種熟悉卻厭惡的氣息,讓她的頭整個痛起來。「我不喜歡這種虛偽。」

明峰有點尷尬的起身,打了盆水,放了幾撮鹽淨臉,才回到餐桌。「……呃,她的瘋狂是真實的。」

林殃少有的笑了起來,臉孔因此扭曲。她的眼底沒有歡意,「我瘋狂數十年,我比誰都明白瘋狂的真相。那是虛偽的瘋狂,而且幾乎成妖。拜託,別隨便的侮辱瘋子。」她不再說話,只是低頭繼續吃飯。

明峰沉默了一會兒,「殃,我得去他們家幾天,但我不太放心妳。」

「你是白癡還是笨蛋?!」殃突然發火,「你是誰?你不過是個路過的旅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偉大,像是世界隨著你轉!你沒來之前我活得好好的,難不成你不在幾天我就死了?這世界有誰不會離開?誰不是赤著來,光著走?誰又能為誰一輩子?!」

她惡狠狠的頓了幾下柺杖,一跛一瘸的走回自己房間,大力的摔上門。

明峰的臉熱辣辣的,好一會兒抬不起來。他默默的將餐桌收拾起來,並且洗好碗筷。

殃痛罵他這頓,仔細想想,說不定他懂了什麼。但也因為細想了,反而有著更深重的傷痛。

殃的話一直在明峰的心底縈繞。或許……氾濫的溫柔是種無情的殘酷。等殃習慣了他的服侍,他卻不可能一直陪在殃的身邊。

他突然好想,好想打電話給麒麟,問問她︰麒麟,我該怎麼辦?

麒麟大概只會打個酒嗝,瞇著貓咪似的眼睛,懶洋洋的回答他,「你管那麼多?高興怎麼辦,那就怎麼辦。」

偏偏他很難這樣任著性子生活。

騎著小五十,懷著冰冷感的哀傷,他到了王家的別墅。明琦跑出來迎接他,偌大的別墅,卻只有她和玉如。

「爸媽帶姊姊去看醫生了。」玉如嘆氣,眼下的黑眼圈寫滿疲憊,「晚點才會回來。堂哥,你會住下嗎?」她的聲音充滿期盼。

姊姊的病,幾乎要拖垮全家人的意志力了。她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明琦口中那個「本領高強」的堂哥身上。

「呃,應該吧……」明峰有些無奈。他知道明琦的頑固無人出其右,就算是拿著兩根鐵絲踏遍附近的荒野,她都會設法把明峰挖出來。他二伯只有這個女兒,可不希望這個寶貝堂妹出了什麼狀況。

雖然發生在王心如身上的狀況也不見得比較簡單。

對,這位心如小姐有輕度憂鬱症,但她並沒有被妖怪、妖異、鬼魂之屬附身。連明琦給他看的「靈異照片」,都沒有任何被附身、心控的跡象。

這才是讓人討厭的。她沒有被附身,卻是從內在妖化,藉著「憂鬱症」這個漂亮的擋箭牌,恣肆的滋長、增生,如果不管她,歪斜病態的病灶真的會成妖,摧毀掉靈魂,最後落得在精神病院度過一輩子。

一般人不會弄到這樣。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能不能去心如小姐的房間看看?」明峰問。

玉如點點頭,領他進了心如的房間。

那是個非常美麗、優雅的房間。一套昂貴的貴妃榻擺在小客廳裡,價格比他三個月的津貼還高。書架上有許多書,大部分是美容保養,還有些時尚雜誌,化妝台上琳琅滿目,比專櫃還整齊。

明峰環顧了一會兒,發現床頭櫃有幾本書擺著,翻得有些破爛了。

那是一整套的《地海傳說》,作者是娥蘇拉.勒瑰恩。在紅十字會防災小組時,他曾經去旁聽「奇幻文學與咒語沿革之謬誤與巧合」,當時老師選讀的作品就有「地海傳說」,但他第一次看到中譯本。

「心如小姐的成績怎麼樣?」他翻了翻破舊的地海,隨口問著。
「我姊姊畢業很久了呀……」玉如有點不知所措,「她在校成績……還好吧,不過她是女孩子,我爸說不用太好。」
「但妳也是女孩子,功課卻很好。」明峰衝著她笑笑。

玉如臉孔漲紅起來,心跳突然跳得很快。他的眼光明明很柔和,但就是讓人心頭蹦蹦跳,「我、我喜歡讀書,這是個性,每個人個性不同麼……」

「她有其他的興趣嗎?」

玉如沉默下來,絞盡腦汁的想著,「呃,逛街算不算?」

又問了問,發現心如小姐不但功課不太好,沒有什麼興趣,畢業的時候當行政助理,五六年一晃眼過去,她還是行政助理。

或許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男朋友約會,享受青春的無憂無慮。但她二十八歲了,青春也快消耗殆盡。

在這種惶恐中,論及婚嫁的男友居然跑了,於是啪的一聲,柔脆的心靈斷裂,讓歪斜的病灶趁虛而入。
但她還有夢啊。撫著破舊的地海傳說,她還有夢想。或許,因為這微薄的夢想,她還有獲救的希望吧。
明峰在這裡待了快十天。

王爸爸和王媽媽很欣慰的發現,心如的病情穩定許多。不管是什麼方法,最少這位年輕的宋大師的確讓心如正常許多,王爸爸和王媽媽可以放心去公司。

明峰卻很清楚,不是他做了什麼,而因為他是個年輕的男性,是心如可以轉移注意力的目標。

原本他還懵懵懂懂,但耳環泛起微光,他的左眼突然「看穿」了心如的渴望和急切。

她需要被愛、被注意,證明她依舊有吸引力。她的病灶會發作得這麼恐怖詭異,是因為她要拖住家人的注意力和全部的愛,但她最渴望的,還是來自異性的愛慕和肯定。

很卑微可憐,但也很蠻橫霸道的懇求。

大部分的時候,明峰都忍耐著微笑,試圖用溫和的方法讓她恢復。她妖化的程度還不深,應該還有救。他和心如交談,讓她試著自立,陪她散步,雖然維持著讓她不滿的距離。果然,她亂發脾氣和極度依賴的情形漸漸緩解,卻將這種依賴轉到明峰身上。

「……我已經有戀人了。」明峰終於在她試圖抱住胳臂時,一面推開一面說,「妳很可愛,總有一天會遇到正確的人,但那不會是我。」

心如的臉孔凝固在錯愕,然後漸漸陰沉下來。「你只是嫌棄我是個瘋子。」

「夠了。」明峰忍不住直言,「妳還要拿『瘋狂』當多久的擋箭牌?妳並沒有瘋,頂多只是精神上有些感冒。比起許多心靈破裂的人來說,妳能吃能睡能自由走動,還有個完滿的家當妳的後盾。妳只是抓著『瘋狂』當作自憐他憐的藉口,賴在地上不肯長大而已。妳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瘋狂?」

妳沒見過殃。明峰想著。妳從來不知道一個真正困於瘋狂的人卻竭盡全力維護自己僅存的尊嚴。妳從來沒有為自己戰鬥過,妳只是任憑自己墜入深淵,還唯恐不夠快。

「真實的瘋狂?」心如的聲音尖銳起來,聲調發顫,「你真的想看看真實的瘋狂?」

迅雷不及掩耳的,她飛快的抓了一下明峰的手臂。雖然明峰避得很快,但明顯的不夠快。

他的左臂瞬間鮮血淋漓。

「別想走。」心如四肢著地,像是隻貓科動物,聲音陰惻惻的,「誰也別想走。」
「心如,妳並沒有瘋。妳的人生還很長。」明峰試圖做最後的努力。「不可能每件事情都如妳的意,難道妳不知道……」
「不要說教!我聽得還不夠多嗎?」她尖銳的咆哮起來,「你不准走!順從我,順從我!」

明峰的火氣勾上來,「憑什麼?!妳是誰?憑什麼我必須順從妳?!」

心如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鐘,突然詭異的笑了。「如果你是我肉中肉,血中血,那就會永遠順從我了。」

她撲了上來,瞳孔已經豎直如爬蟲類。憑著左眼的清明,明峰閃過她的攻擊,卻猶豫著要不要動手。

心如一擊不中,瞥見衝進客廳的玉如和明琦,她急轉彎,尖銳的指甲劃向明琦。明峰一急,張口喊道,
「滾~~」

讓這句最強的一字咒(?)衝擊,心如的指爪一偏,將真牛皮沙發抓得幾乎斷裂。

「愣著做什麼?快出去!」明峰吼著,抓張火符炸過去,心如尖叫著退後兩步,誰知道這個一字咒實在太強(呃……),居然讓屋頂的水晶燈整個掉下來,正好砸在明峰的身上。饒是逃得快,後腰還是挨了一下,好一會兒站不起來。

心如覷著這個機會,大貓似的靈活穿越滿屋子狼藉,追著兩個逃命的女孩到庭院。

明峰在心裡不斷痛罵那個華而不實的爛水晶燈,扶著腰,一跛一拐的追出去。三個女孩子扭成一團,心如已經牢牢的掐住玉如的脖子,眼見玉如快沒氣了,明琦拚命掰著心如的手臂,卻徒勞無功。

實在不願意殺生……明峰臉孔變了變,但若殺了自己妹妹,心如從此就沒救了。他正準備扛下這場罪孽……

明琦卻非常乾脆的,惡狠狠的咬了心如的手臂,幾乎扯下一塊肉來。

心如哀號著鬆了手,明琦眼明手快的拖著玉如跑開,明峰正好趕上。他一把反剪心如的雙臂,一面覺得有點好笑。

還可以這樣啊?他這個堂妹,真的很有動物潛能。

心如不斷的尖叫咆哮,她的眼白翻了起來,甜美的表情蕩然無存。這比什麼妖怪都讓人驚心。

讓異常糾纏了半輩子,明峰自認什麼怪物都見過。但即使魔界的異常者,也沒有他手上掙扎的少女這麼可怕。

或者說,貪婪的執念比什麼妖怪魔族都恐怖太多。

在明琦熟練的急救下,玉如大大的喘了口氣,清醒過來。她的喉嚨火辣辣的痛,聲音變得嘶啞,「……姊姊,為什麼……」她流下氣餒的眼淚。

聽到她的疑問,心如停止掙扎,她露出令人發冷的微笑,「……妳一直恨我,對不對?因為爸媽都疼我,阿明本來是對妳有意思的……偏偏他看到了我。妳恨不得我去死,對不對?我會變成這樣都是妳害的、妳害的!」

玉如瞪著她的姊姊,好一會兒都不明白自己聽到什麼。等她明白了,忍不住狂怒,「妳說什麼?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想!」她氣得口齒不清,未語淚先流,「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爸媽比較疼妳又怎麼了?我沒有抱怨過!阿明不過是個男人,再怎麼親有手足親嗎?!」她乾噎,「我沒忌妒妳!我從來沒有!妳生病我也非常難過!妳怎麼可以這樣,妳怎麼可以這樣!?」

心如猛然一震,似乎開始抽筋,滿身大汗的,「爸媽……爸媽可憐我什麼都不會,所以才比較疼我。你們不要我怎麼辦?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有漂亮一點而已。如果老了、不美了呢?我不能沒有爸媽,我不能沒有妳……你們都不可以走,不可以走,都得留著陪我……陪——我~」

她尖銳的悲鳴,帶著濃郁的哀戚,「你們都想逃吧?你們不可以、不可以拋棄我,不行、不可以~」

明峰發現快要抓不住她,她的力氣因為自卑自憐,反而爆發得更劇烈。他更使勁一些,卻聽到她輕輕的咯咯兩聲,雜亂的長髮突然如無數尖銳的利刃,朝他的門面疾刺。

清明的左眼讓他躲去這些攻擊,卻不得不放開她。她得到自由立刻往前撲向玉如,「哪,讓我們在一起吧……等我吃了妳,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若不是明琦拖著玉如的後領,很可能玉如已經遭了毒手。她尖銳的指爪陷入花圃的溼泥中,沒入手肘。

嚇出一身冷汗的明峰趕緊擋在他們面前,胡亂的拋了塊碎磚給明琦,「畫個圓圈住妳們倆!」

「我沒修煉過!」明琦抱著差點嚇癱的玉如大叫。
「妳還需要修個屁!」差點被心如抓花臉的明峰架著她大叫,「畫就對了!」
「……我畫的不圓欸。」明琦畫完那個「圈」,充滿歉意的說。

明峰瞥了眼那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圈」,心裡哀怨的嘆口氣。大伯公,你害慘堂妹了。你說她不用修煉,但是她會去自找非修煉不可的麻煩。

這種圈是可以幹嘛?

「妳上輩子是不是姓金田一啊?」明峰哀號起來了。一個疏神,又讓心如走脫,看她撲向那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圈……

沒想到這種不規不矩的「圈」,居然發揮了效果,把心如彈了出去,像是個無形的牆壁。

……他的堂妹居然深藏不露,擁有野獸般的本能啊……

不用顧忌兩個無辜的女孩子,明峰鬆了口氣。他再次用一字咒(別問是哪個字了)將心如彈開,整個心像是鏡子一樣明淨。

「敕奉中天玄帝青五木郎令,眾邪如塵,神威似獄,霹靂雷霆隨我行,卻淨!急急如律令!」

以前老是臨陣就忘個精光的咒,現在卻歷歷在目,記憶得清清楚楚。而且還是封天絕地,神魔不應的此時此刻。

但他知道會有效。這是驅除妖怪最強烈的咒,一直不願意用,實在是妖化是心如的一部分,還是心靈深處的一部分。若是貿然驅除,她的心靈從此不再完整。

不過,比起讓她像個不定時炸彈,危害家人性命來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背負殺孽比任何人想像都沉重多了。

像是平空打了個悶雷,心如發出一聲慘叫,委靡在地。明峰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她,覺得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終於結束了。他還是沒有救到她……最少不是完整的她。她將失去某些記憶和情緒,不再激烈、火熱。我這樣做對嗎?這樣做真的應該嗎?

但看著她殺人就對嗎?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著所謂正確?

他抬臂揩去眼角的汗水(他堅持那是汗水),看到明琦拉著玉如,還躲在圈裡。

「不,不要出去。」明琦抓著玉如,「我不知道,但先不要出去……」

他知道,堂妹有著強烈的野獸本能。說不定她可以平安到現在不是有什麼貴人,而是她的本能實在太厲害。

我現在,背對著昏迷的心如。

強烈的香風突湧,擋去了大部分的傷害,但還是阻止不了心如銳利的指爪劃破舊傷,蒼白的傷口沒有出血,只是滾著血珠。

他用力克制澎湃的憤怒,和狂信者搶奪意識的主導權。他回頭望,心如貪婪的表情消失了,帶著甜美的迷茫,孩子似的笑著,並且舔著指端的血。

事實上,除了她的臉孔,他已經看不到心如的身體了。完完全全籠罩在迷霧中,像是只剩下一張面具似的臉龐。

她成妖了。徹徹底底的,成妖了。明峰眨了眨眼睛,將汗水逼出去。他摀住右眼,讓左眼看得更清楚一點。

這個普通的女孩,居然已經結出奇怪形狀的內丹,成了一個妖怪。

明峰晃了晃發暈的頭,硬把狂信者逼回去。「明琦,」他的聲音很絕望,「妳上輩子一定叫做金田一柯南。」

「啊?」看到發愣的明琦一怔。

不然妳怎麼解釋,為什麼遇到妳會特別的倒楣啊?!妳說說看,妳說說看啊~
 
我把事情給搞砸了。

明峰一面和成妖的心如相持,一面施展渾身解數。到這種地步,他也知道事態沒有轉圜餘地,但還是不想傷害心如。

他試圖用心如的名字束縛她,卻徒勞無功。額上不禁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糟糕,「王心如」居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這種緊急的時候,又怎麼來得及去尋找她的真名?

明峰因為顧慮,打得絆手絆腳,但妖化的心如是沒有顧忌的。爭鬥這麼久,明峰的力氣也漸漸的衰頹下來。

或許他該呼喚英俊?突來的煩躁阻止了他幾乎出口的呼喚。英俊已經是完全體了,下手不可能太留情。即使是妖化的心如,也還是王家心愛的女兒、親愛的姊姊。

最後明峰一個腳步不穩,讓心如打飛出去。他勉強翻了個跟斗卸去力道,卻也讓他隨身帶著小瓶子飛了出去。

瓶子裡頭裝著碎片,那是從妖怪神棍屍體裡拿出來的。

心如馬上放棄了對明峰的攻擊,撲向那個瓶子。在她拿到之前,明峰搶先一步拿了起來。她尖銳的叫起來,攻勢更如狂風暴雨,讓明峰幾乎無法招架。

碎片?奇怪形狀的內丹?普通人卻可以成妖……這樣的奇蹟為什麼會出現兩次,而且是在相隔不太遠的地方?

她還有夢……說不定還有救?

身體比轉念還快,明峰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清晰有力的對著心如說:「惟寂靜,出言語。」
心如像是被什麼東西束縛一樣,空白的臉孔出現追憶而迷惘的神情。「惟黑暗,成光明。」

千言萬咒,不如她熟悉的夢。地海傳說的作者若知道她的《伊亞創世歌》居然拯救了一個幾乎墮落成邪的女孩,不知道會不會感到安慰?

「惟死亡,得再生。」他緊緊的盯著心如。
「鷹揚虛空,燦兮明兮……」心如喃喃念著,迷霧似的身體,伸出虛幻的手。

她在等待,她的真名。

她的真名……明峰望著她的手,像是被冷洌的水流穿過心靈。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虛幻。

「恕。妳的真名叫做恕。」

露出淺淺的笑,迷霧散去,她張開口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只見一道閃爍的晶亮,從嘴裡飛了出來。明峰眼明手快的抓住那道閃亮,那是片微小卻美麗的碎片,發出哀傷的氣息。

這美麗的碎片會是引人入邪的罪魁禍首?我不相信。明峰疑惑著,將那片碎片同樣放進極小的瓶子,和原本的那片碎片融合在一起。

心如還是站著。露出一種清澈的神情。迷霧漸漸褪去,她變為少女的模樣。「我的真名。小時候覺得這名字真是難聽,又哭又鬧,後來爸爸帶我去改名字……我怎麼……我怎麼忘了自己真名、忘了自己面目呢……我,就是我啊。」

她軟軟的躺在草地上,陷入許久不曾降臨的甜美睡眠中。

***

簡直成了泥巴場的庭院和半毀的客廳讓王爸爸和王媽媽獃住,但他們的大女兒居然好了起來,這點代價算得了什麼?

從某方面來說,心如的確「正常」了。她不再暴怒和依賴,但她憂鬱症依舊在,心靈還是非常孤寂。但她試著讓自己能夠從創傷中站起來,不再對最親愛的人實施非常暴力的情緒勒索。

臨別時,明峰和她一起散步。

「……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她眼神很脆弱,「我知道這並不是惡夢……我是不是很壞、很邪惡?我會不會再發?」

明峰望了她一會兒,「或許,或許妳的憂鬱症只能得到緩解,而不能完全痊癒。但妳知道嗎?感冒也不能夠完全痊癒的,我們永遠都可能在身體虛弱時感冒。」

他笑了笑,「我認識一個比妳嚴重許多的女士。她一直在為了這種瘋狂而奮戰。她說:『這世界有誰不會離開?誰不是赤著來,光著走?誰又能為誰一輩子?』」

心如悲感的垂下頭,或許她的病灶就是想要否認這些:誰都會離開。

「但是,我會記得和我同行過的人,我會記得妳。而妳呢,也會記得我,然後會遇到更多人,會跟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並肩同行。」

他燦爛的笑笑,這溫柔的笑容一直留在心如的心裡,從來沒有褪色,「對不對?」

「……但我什麼都不會。」她柔弱的、怯怯的說。
「妳還有夢啊。」明峰安慰的拍拍她,「妳不常作著『地海』的夢嗎?妳也可以有自己無盡的夢土翱翔啊。」

我可以嗎?心如望著晴朗的天空。我可以在我的夢土裡飛翔嗎?

「你呢?」心如微笑,「我總覺得你很不可思議。你想去哪裡呢?」
「這個嘛……」明峰朗笑,「我想成為禁咒師。」

***

後來麼?

後來,在家養病的心如,開始動筆寫小說,架構她的夢土,直到沒有邊境。她用自己的真名作為筆名,「恕」。

因為這個極度中性的名字,很多人不知道她是女性,沉浸在她的幻夢中飛翔。而她筆下的男主角總是極為相似,擁有溫柔的笑容,和容易氣急敗壞的性子。

也因為她有過妖化的經歷,所以,她和裡世界,總是隔得不夠遠。

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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