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魅 
 
當他去車庫牽小綿羊的時候,發現明琦已經大剌剌的坐在機車後座等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明峰瞪著她,她也瞪著明峰,一時相對無言。

「……王伯伯正在找妳呢,」明峰好聲好氣的哄著她,「他等著載妳去車站。」
「我跟伯伯說了,不用他送我。堂哥,我跟你去旅行。」她的語氣很堅決。

……在他青春期能力不穩定,引發恐怖的靈異事件時,堂妹年紀還小,但也沒小到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血緣這種東西就是很霸道不講理,相近的血緣就會呼喚異物。尤其他的體質特別,更把這種「召鬼」的能力增幅到數十倍不止。

「妳到底知不知道『找死』怎麼寫啊?!二伯可只有妳這個寶貝女兒!」明峰忍不住吼她。

原以為明琦會跟他耍賴皮,哪知道她眼睛眨了眨,嘴一扁,就哭了起來。「你們怎麼都這樣啦……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你們不許,危險就不會找上門?我又不是都看不到,卻連一點防身的本領都沒有……」

妳不要去找危險就謝天謝地了,什麼危險會自己找上來?

她一行哭,一行氣湊,「指點我一下又會怎樣?什麼時代了,你們還這麼重男輕女,就只有你能當道士,我當不成道姑,就在家當居士,成不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外面這麼危險,由著我一個人去磕磕碰碰,單憑運氣,能憑到幾時?就讓我跟著去旅行,旁邊偷學點也不成?誰能跟誰一輩子?我總是要長大、要獨立的!」

原本想反駁,聽她抽噎著說,「誰能跟誰一輩子」,戳了心,明峰低了頭,倒有點猶豫不決。

說她不懂,她偏偏又有點天賦;說她懂麼,她又缺乏戒慎恐懼的心。

宋家這一族,女孩兒極少,她又是女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論能力,她也算出類拔萃的,但大伯公一句話,倒讓二伯鬆了口氣。跟異類打交道,兇險異常,二伯母體弱,也就得了這個女孩兒,能夠不沾家業,當然是再好也不過了。

她從小就讓堂兄弟疼愛維護到大,就算遇到什麼也設法幫她擋過去,這沒慣壞她的性子,卻把她的膽子慣得大如天。

遇到多少兇險,也沒見她真的害怕,讓她這樣迷迷糊糊的闖蕩,這條嬌脆的小命,搞不好還沒來得及遇到貴人,就一命嗚呼了。

想來想去,實在硬不起心腸。明峰沉重的嘆口氣,「妳要跟呢,就別指望有什麼好日子過。鬼怪啦、魔物啦,那是家常便飯。我又沒什麼目的地,若是錯過了村鎮,就得跟著我露宿。機車常常一騎就是一整天,可不像電影一樣浪漫,騎得腰痠背痛,屁股像是挨了板子……妳若吃得起苦,那就跟來吧。」語氣不是不無奈的。

明琦滿臉的淚立刻收得乾乾淨淨,歡呼一聲。她從小膽大,從來不畏懼鬼怪,奈何家人保護得宛如銅牆鐵壁,一絲半點本領都不教給她,她早氣悶極了。憑著天賦和瞎練的功夫,還是深感不足。這回明峰拋給她一角碎磚,卻可以把成妖的王心如卻在圈外,讓她對這位修煉多年的堂哥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卻沒想到是自己天賦所致。

歡天喜地的戴著安全帽坐在後座,感到一絲微薄的香風從後座挪到堂哥的左肩。

「堂哥,你收了花妖當式神?」她不經意的問。
「沒啊,」明峰有些沮喪的發動機車,「我的式神是隻姑獲鳥。不過她才新婚不久,要她陪我出來旅行太過分了吧?」

……式神也會嫁人啊?明琦傻了眼。「呃……她的夫君在哪座仙山修煉啊?」

「什麼修煉……」明峰咕噥著,「她嫁給明熠啦!三姑姑的小孩啊,從小一起長大,別說妳不認識……」

明琦望著明峰的背,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那個張著無辜貓咪眼睛,見人未語臉先紅的五嫂子,跟明熠表哥住在一起大半年,煮得一手好菜的漂亮女生,居然是、居然是……

居然是妖鳥姑獲,還是明峰堂哥的式神?!

「明琦?明琦!喂,妳害羞啥,抱著我的腰啊!」明峰喊了兩聲,發現他嬌滴滴的堂妹動也不動。

拜託,從小一起長大,到國中還對著臉睡大通鋪,現在連抱著腰都害羞?比起摔到馬路上頭破血流,還是別在這時候發這種神經吧。

他不耐煩的抓過堂妹的手,環著自己的腰,噗噗的騎走了小五十。

因為他一直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發現,明琦因為震驚過度,已經是石化狀態了。

***

「堂哥,你到底在尋找什麼?」
「我在尋找一片田園,一個臨終幻夢中的田園。」
 
明琦得到這個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答案,卻沒有多說什麼。她天生靈慧,許多事情不言自明,雖然不完全明瞭明峰的意思,但她卻聽得出他的惆悵和傷痛,以及隱藏在輕描淡寫之下的生離死別。

她乖乖的不發一言。坐在堂哥的後座,原本看不清楚的「裡世界」,因為「濃度」提高太多,所以在她眼中清晰得跟真實完全相同。

樹木靜默歡欣的吸收天精地華,發出燦爛的呼吸,無數微小精怪像是被吸引般,隨著明峰哼唱的無名歌曲,在輪側歡快奔馳,天空飛舞著絲似細薄的空氣精靈,這世界這樣美麗、詭異,卻也這麼充滿生命力。

以前和這樣的「真實」總隔著濃霧,沒辦法看明白,現在卻這樣逼近眼前,她在戰慄,卻是狂喜的、激動的戰慄。

「……堂哥,」她小心翼翼的問,「你……看得到那個嗎?」她指著在他前方飛舞,模樣像是個巨大鳳蝶的花精,低垂而半透明的翅翼幾乎遮蔽了前面的道路。

明峰稍微抬了抬眼,不太感興趣的。「現在可以當作沒看到了。妳啊,最好也趕緊當作沒看到吧。我們在『表』,他們是『裡』,本來就不該互相有所牽扯的。」

聽到明琦不以為意的輕哼,明峰嘆了口氣。「我知道很美麗,我也知道他們存在。但不是只有美麗存在,險惡和殘酷也相同存在。這還不是最危險的,更可怕的是無知的純真。他們不明白人類的軀體是脆弱的容器,因為人類靠『否認』就可以驅除『裡世界』的一切,但他們不知道,人類的脆弱和能力是相等的。」

他被妖怪糾纏了大半輩子,懷著惡意要來吃他的當然有,但更多的是好奇的接近、耍弄,卻不知道這種遊戲似的耍弄會害死他。因為這個人類難得的缺乏「否認」這種天生才能,讓他們喜悅而好奇。

對,明峰認為這是一種缺陷,而不是天賦。這種缺陷讓他走的路特別艱辛,他不希望家人也走相同的路。

「我又不是小孩。」明琦拉長了臉,「我當然知道有些是很危險的。我在警察局打工的時候……」她愕了一下,趕緊閉嘴,希望狂風刮去她的失言。

但顯然的,她沒有如願。因為她的堂哥後背僵直,好一會兒爆出怒吼,「妳說妳在警察局幹嘛?!打工?!打什麼工?!」

她滿頭是汗的低下頭。老爸常笑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明峰堂哥說句話。也不是說明峰會兇她還是怎樣,但你知道,一個關懷自己跟親生兄長沒兩樣、比她還深入裡世界的哥哥,他的一言一語對她來說都很重要。

明琦很仰慕這位傳奇性的兄長,甚至在年紀還小時,對他懷過浪漫的情愫。直到長大知道他們血緣太近,不能結婚才哭著打滅這種青澀的感情。

「明琦!」他的聲音小了些,卻蘊含更深的暴風雨。
「啊就……就……」她咽了口口水,「上回呀,我要找你找不著,倒是找到兩具新鮮的屍體……他們托夢托得很煩……」

「我叫妳去警察局說明!」明峰突然覺得腦袋一暈,老天爺,我叫妳去說明,妳是說到哪去?

明琦靜默了一會兒,慢吞吞的開口,「警察局的北北說,既然有這種天賦,問我要不要打工……堂哥,這是好事、積功德欸!我讓很多人平安的回家……」好啦,是讓很多死人可以平安回家。

「……宋明琦!」明峰氣得機車蛇行,「跟妳說過幾百遍了,不要什麼都不懂跑去亂搞!萬一遇到厲鬼怎麼辦?遇到什麼惡毒大妖怎麼辦?妳用不用腦袋啊~就跟妳說過,別去惹這些事情,妳是懂個屁啊~」

「你教我我就懂了嘛!」明琦也生氣了,「我就喜歡這套,怎麼樣?我還打算等畢業去考警官班呢!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堂哥你怎麼不明白哪?那些人……好吧,那些死人,他們也是想要回家,想要告別,才會跟我起共鳴嘛!大家都這麼清高,只顧自己修行,屁啦!獨善其身是可以修到哪裡去啦!我以為你會懂我的……沒想到你也跟那些修到沒人性的王八蛋一樣!」

明峰簡直快氣死了。明琦說的這些,他都懂。事實上這些不是沒有人做,不然每年紅十字會和大小宗教教團教出來這些學生是幹嘛的?一定有人做這些事情,不需要這個啥都不懂的小女孩下去瞎攪和。

但他被這個口齒伶俐的小女孩一堵,氣得乾噎,隱隱覺得似乎又是一個麒麟。

他是命中帶煞嗎?老遇到類似的女人?

「妳……」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明琦沒來由的緊緊抱住他,像是一隻警惕的貓。

他已經騎到殃的家門口,破落的別墅孤零零的站在斜陽下,遍染血紅。或許是這樣的紅光太逼真、太神似,他似乎聞到不存在的血腥味。

「附近,有很多食屍鬼。」明琦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

食屍鬼,又稱行屍。是死人受天精地華,復甦後,宛如野生動物的妖怪。他們不吃活人,畏懼生氣。只在地底下挖開棺材,啖食裡面的死屍,藉此維生。

但是數量這麼多,氣息這樣濃重,卻是很少有的事情。像是聽到什麼無聲的召喚,在此徘徊不去。

他停了車,四下張望。但沒看到什麼。或許都潛藏在地底下,屏息迴避著他們這兩個活人。

「……殃!」他恐懼的衝進別墅,更不祥的是,別墅的門失去防禦,連物理性的鎖都被破壞。

他的心臟猛然的縮緊了。

屋裡沒有像他想像的凌亂。最少大廳沒有。靜靜的、蒙著一層薄灰,像是有段時間沒有人居住。

他覺得頗為害怕,從這間到那間的尋找殃的蹤影。雖然他知道,殃的能力非常強,即使身心都承受劇烈病痛,但她的存在感強大而莊嚴,只要她在屋裡,這棟破落別墅就成了銅牆鐵壁似的城堡,無須任何形式的護城河。

但她的存在感消失了。明峰當然找不到她。

明琦張大眼睛,看著慌張跑上跑下的堂哥。她拿出手提袋的彎曲鐵絲——在西方,被稱為「探水棒」,主要是拿來尋找水源和金屬。但到了她手上,找到的不是屍體、就是妖怪。

她直直的走進殃的房間,坐在空無一人的床鋪上納悶著。她的堂哥真是交遊廣闊,居然認識了個女性殭尸,而且看起來非常擔心。

妖鳥姑獲成了她的五嫂子,這還勉強可以接受。畢竟妖鳥還有熱騰騰的血。但……殭尸?這要讓她接受實在得花點時間。

明峰結束了他徒勞無功的追尋,走進殃的房間,望著明琦發愣。

「堂哥,」明琦小心翼翼的問,「這個殭尸是妳女朋友?」
「不是……」他突然生氣起來,「殃不是殭尸,妳胡說什麼?」
「她是。」明琦斬釘截鐵,「最少血緣上是,或者是個半殭尸……而且她習慣不太好,還把沒吃乾淨的『食物』埋得很淺。」
「胡說什麼……」他想否認,但卻說不下去。他不願意正視這個事實,雖然隱隱有感應。但他不願相信。

的確,他把身心毀傷的殃和羅紗重疊,甚至積極的在附近尋找夢幻田園。若是真的找到了可以安葬羅紗的田園,每年清明來祭奠她的時候,他可以順道來探望殃。知道殃就在羅紗長眠的附近,他心底會有種淒涼的安慰。

很蠢,他知道。但他絕對不相信殃會做這種事情。她不會啖食同類。

明琦看著堂哥臉色忽陰忽晴,雖然不明白他轉的念頭,但知道堂哥很維護這隻殭尸。

不過,她沒辦法裝作毫不知情。

執著探水棒,她往屋外走去。明峰遲疑了一下,跟在她身後。她在滿是黃土的荒廢後院繞了幾圈,走到一棵大樹下。「……這裡。不,堂哥,你不要挖!這交給警察處理比較好!」

但她來不及阻止明峰,他已經用手指挖開鬆軟的泥土,顫抖片刻以後,朝著旁邊乾嘔。

他不是因為慘不忍睹的的屍塊而嘔吐,而是他天生無法承受這等污穢。那樣殘忍的污穢……那無辜的人到被吞噬殆盡的那一刻,意識還是清醒的。驚懼的魂魄依舊在慘叫,將他每一分的痛苦無限延伸到死後的每分每秒。

「太可憐了……」明琦卻沒什麼不適的樣子,細緻的臉龐充滿溫柔的悲憫。她雙手合十,「別怕,不要怕……哪,你的痛苦已經停止了。不會痛了呀,乖乖喔……」她生來的母性安撫了痛苦不堪的幽魂,「記得你家在哪嗎?不要緊,我們一起想……遇到這種事情,你一定很困惑,對吧?你很堅強喔,沒有變成倀鬼……你會想起回家的路的。沒關係的,來吧。」

她攤開一張黃色的、空白的符紙,哄著那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幽魂,「跟我來,我會送你回家。可能會花點時間,但我會送你回家。」

沒有儀式、咒語,甚至沒有誦經。她像是一個幼稚園老師,耐心的安撫小朋友,讓那個尖叫不停的幽魂靜下來,進入符紙成了一灘墨暈,含淚的沉眠。

頭昏腦脹的明峰看著他的小堂妹,眼睛都直了。她卻非常平靜,像是這種事情再自然也不過了。

「……妳若在中古世紀的西方,一定會被扛去燒掉。」他從來不知道堂妹有這種巫女似的天賦。
「什麼?」明琦茫然。她做這些事情都是出於憐憫,雖然身有力量,但她卻沒有學習過任何相關的知識。

這對她的天賦說不定反而好。因為無所知,所以無所懼。她依照本能,卻走了最便捷、最正確的道路。
這瞬間,明峰有了一絲奇異的迷惘。有些東西在心裡,像是就要明白了什麼,但一時之間,他還抓不住。

此時,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麒麟,和她完全不像話的咒。不像話的麒麟,於裡世界無知的堂妹。為什麼讓他有種親切、甚至相似的感覺?

「堂哥,」收起符紙,她看著發愣的明峰,滿臉關懷,「你還是不舒服嗎?」她知道大部分的人都畏懼這些屍骨,但她不怕。這些可憐的孩子……他們只是恐懼,並無心傷人。因為知道這點,所以她不怕。
「我不是怕這些屍塊……」明峰還有點頭痛,「是惡行……」
「污穢的惡行。」明琦點點頭,「他的傷口是……」
「我知道是什麼造成的。」明峰心浮氣躁。

他住了幾天,已然明白殃的血統裡有殭尸這一系。但人類的血緣原本就很複雜,擁有殭尸的血統不足為奇。但他和殃相處過,即使剔除和羅紗重疊引發的憐惜,他依舊敬重這位身在劇烈病痛依舊保持尊嚴的女性。

是,這個人是被殭尸所啖食。但不可能是殃。

一種更為不祥的感應讓他發冷起來。殃是半妖。對於某些大妖來說,對人類動手會引發紅十字會之類的機關干涉,但對半妖這種曖昧種族,紅十字會通常睜隻眼閉隻眼。

若是另一隻純種、擁有道行的殭尸對殃動手呢?在被殃逃脫的時候,轉而啖食路人淺埋在她的庭院當作一種聲明、一種宣告呢?

他不擅長追蹤。

「明琦,」他擔心得聲音沙啞,舔了舔乾裂的唇,「妳能追蹤殃的氣息嗎?」
「可以。」明琦偏頭想了想,「我想可以。你要去追捕她嗎?」她有點擔心,但不害怕。
「……我要去保護她。」

***

明琦是個路痴。她最擅長的是嘴裡喊著「右轉」,卻拚命揮著左手。

「到底是左還右啊?」明峰已經沒有力氣生氣了。
「別聽我說什麼!」明琦還在拚命揮左手,「看我的手就對了!」

對,她的路痴非常嚴重,但她的路痴卻無損追蹤的本能。執著探水棒只是一種習慣,她能夠靈敏的感受,殃的氣息在哪裡,明確無誤的追蹤而至。

「奇怪……好奇怪。」她很迷惘,「有兩個『她』。」

明峰困惑了一會兒,「妳是說,有兩個殭尸?」

明琦安靜下來,焦躁的啃指甲,「是……但也不是。我不知道。不過方向是相同的。」

越靠近追蹤目標,她越焦躁。她在警局打工有段時間,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事情。類似的宛如一個人的氣,卻分為兩股,一前一後的在他們前面。這讓從來不害怕的她,非常害怕。

「……我們不要去好不好?」她虛弱的問。

明峰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妳若害怕,我送妳去火車站搭車回家。」他們距離嘉義火車站很近了。

她默然無語。這種陌生的恐懼讓她很不習慣,但也有種危險的刺激感。她很渴望見見那個奇怪的殭尸……若只有她一個人,她可能會跑掉。但她和堂哥在一起。

錯過這個機會,她將來會扼腕懊悔不已。

「……她就在火車站。」她發起抖來,不知道是怕,還是興奮。

明峰緊繃起來,將車騎到火車站附近,粗率的停在路旁,拉著明琦走向火車站。

不大的車站,人也不多。但無需明琦指引,連他都能感受到那種異樣的氣。那的確很類似殃的氣息。

乾冷、虛無,橫越過死亡的黯淡。

他抓住來人的手臂,而明琦緊緊抓住他。他幾乎脫口而出的呼喚,卻在嗓眼裡停滯。

他瞠目看著那人冷淡的粟色眼珠,灰白頭髮。這是個外國男人,個子不高,清瘦嚴峻。看起來陌生卻熟悉。

他見過這個人的。當初他管著禁書區,而這位灰白頭髮的人,常來跟他登記借書。

啊。明峰恍然,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紅十字會西方學院的法師師傅。雖然明峰是東方學院的學生,但也聽聞過這位偉大師傅的事蹟。凱撒老師是當代西方巫術第一人。一般來說,法師要不就修習白魔法,不然就是黑魔法,他不但兩種兼修,還是當中的翹楚,是個傳奇人物。

「……日安,凱撒老師。」他鬆了手。

凱撒老師偏了頭想了想,「哦,你是史密斯的學生,專管大圖書館的。日安,沒想到會遇到你。」

如果是凱撒老師,那就很正常。他大大的鬆口氣。「是,好久不見。老師怎麼會來這兒?」

「我在獵魔。」凱撒老師不欲多談,「是任務。」

要動用到師傅出來獵魔,可見事態嚴重。而這種祕密任務是必須保密的。

寒暄了幾句,凱撒老師點點頭離去。

明峰覺得手臂有些疼痛,發現他的小堂妹緊張得幾乎把指甲都掐進他的肉裡。「妳要抓爛我的手啊?」
明峰哀叫著,「很痛欸!」

「……他、他是殭尸。」明琦整張臉變得慘白,嘴唇不斷顫抖。

「不,他不是。」明峰一根根的把明琦的手指掰開,耐著性子說明,「是有那股子氣氛沒錯,不過他不是。凱撒老師曾經因為病重過世,卻在死亡半天後清醒,所有疾病不藥而癒。他是個大法師,熟悉所有巫術和醫療,可說是當代巫者第一人。他用了秘術,讓疾病隨著死亡而去,再將自己從死亡中召喚回來。妳會覺得他像殭尸,是因為他橫越過死亡。」

明琦望了堂哥好一會兒,嚴肅的搖搖頭。不過,她沒再說什麼。「……另一股氣息,在正南方。」她指著,意外的,這次居然沒有錯誤。

她滿心沉重的上了堂哥的機車,心裡壓著甸甸的惶恐。雖然萬里無雲,天空晴朗的光輝燦爛。但她卻感到暴風雨將至的陰森。

我們真能平安度過嗎?

她咽了口口水,閉目縮在堂哥的背後。只有表哥左肩若有似無的淡薄花香讓她感到一絲篤定的安慰。

***

越追蹤,明琦越焦躁。她發現自己的靈感像是故障了,她可以追蹤,但有些迷霧擋在她前面。她本來對自己的天賦相當有自信,那種野性般的天賦從來沒有背叛她。

但這一次,她被阻撓、錯引、混亂。越想找到正確的方向,反而越昏亂。最後連心智都蒙上嚴重而疼痛的陰影,她的腦子發出轟然的噪音,幾乎讓她瘋狂。

「明琦?」明峰發現了她的僵直,將車停在路邊,「明琦?妳不要跟我講,連騎機車都會暈車呀!」
他用左手覆著明琦的額頭,大吃一驚,「天!妳在發高燒!」

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花香席捲,讓她的腦子清楚許多。她結巴而吃力的說,「琴……音樂……想聽、我想聽……」

「妳該送醫院而不是……」

明琦瞥見這小小市鎮居然有家樂器行,她更用力的指著,「琴、琴!」她焦躁而哀求,她不知道這樣的清明可以維持多久,但本能告訴她,絕對而致命的危險只有這方法破解。

明峰驚詫,但他的左耳微微熱起來,就在耳環的位置。

是有一些什麼。他不再說話,半扶半抱著明琦,走進那家樂器行。他環顧四周,「有古箏嗎?」

「古箏?」店主嚇了一大跳,「……有是有,不過那是教學用的……」這家店也兼營古箏教室。
「可以刷卡嗎?不,沒關係。或者先借我彈?幾分鐘就好,我會付費。」他不等店主答應,直覺的走進古箏教室,讓明琦虛弱的盤膝而坐。

他的琴彈得不太好,但還算有點基礎。猶豫了一下,他彈起「十面埋伏」。

羅紗教他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他這原是琵琶名曲。但他知道以後,也不覺得古琴彈奏有什麼不對。

他激烈的彈起「十面埋伏」。當初羅紗教他的時候,兩個人都有相同的迷惘。羅紗自己也很困惑,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教明峰這樣殺氣十足的曲子,這和她的個性不合,也和明峰的個性不合。

但她說不出為什麼,執意將他教會。

這首干戈大起,震聾發瞶的戰曲,在明峰手裡彈出許多錯誤。但他彈得這樣氣勢萬鈞,誰會在意他的錯誤呢?他的琴聲不但鎮定了明琦的高燒,甚至將小鎮附近的雜鬼邪靈逼得飛逃,數十年不敢回顧。

路人驚愕的駐足,感到一股無形而強烈的風刮過整個小鎮,像是猛烈的山嵐,狂野的掃蕩整個小鎮的所有邪惡。

直到他狂暴的彈斷一根弦,破除了「十面埋伏」。

他靜默。整個鎮都歸於寂靜。然後響起掌聲,熱烈而漫長的掌聲。

這是祓禊。他居然用不純熟的琴藝祓禊。

「堂哥。」明琦的高燒已退,她頰上滾著驚懼又激動的淚,「有人在我身上下了咒。不讓我繼續追蹤。」

他憤怒又害怕。「妳回家去。」他將麒麟給他的護身符塞給明琦,「妳立刻回家去。」

「……我要看到最後。」她寧定了些,擦擦眼淚,「我不要夾著尾巴逃跑。」復轉淒婉,「而且現在逃也太遲了。」

明峰靜默下來,他明白堂妹的本能是對的。從她開始追蹤起,就逃不了干係。

他想買下古箏,但宛如大夢初醒的店主嚴拒了他的鈔票。他在明峰的演奏不久就錄了音,他只央求讓他保留,還幫他換了弦。

「這把古箏是便宜貨。」他有點羞赧,「但你彈得實在太棒了。」

這不完全是我彈的。明峰很想告訴他。是有個天才而無名的琴姬,將她的「思念」寄託在我身上,所以才能有這樣感人的琴聲。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喃喃的道謝,帶著有些發軟的明琦,繼續追蹤。

他不相信,他絕對不相信殃會這麼做。但明琦是在追蹤她的形跡時才被下咒的。而他,很明白殃有這種能力。

這讓明峰的心情更為沉重。

他們繼續往南追蹤,當明琦開始發燒,他們就停下來,沒有任何法器的的明峰,只靠一把機器粗製濫造的古箏,排拒不斷發作的咒。

原本生澀的指法,卻越來越熟練。或許名琴不是必要的,或許是什麼樂器都無所謂。說不定什麼形式都不太重要。

明峰的心裡掠過模糊的概念。

他不再停下來,而是吹著口哨,哨音是「十面埋伏」。很奇特的,這樣居然也能鎮壓明琦身上的惡咒,並且一點一滴的解除。

這讓他們速度快了起來。只是,他們沿途不斷的發現新的屍體,明琦不顧自己的虛弱,堅持的收魂。等收到了第六個無助的冤魂時,明峰的憤怒被點燃了。

他不得不同意麒麟的見解:這些都是他的眷族,同為人類的眷族。他不是救世主,但無法看到邪惡在眼皮底下無恥的張揚。因為這就是人類希冀繁衍下去的本能。

等追蹤到的時候,明峰絕望的發現,殃正抱著屍骨不全的屍體,全身染著血。他不願相信,不敢相信的看著她。

「你別插手。」冷酷而嚴峻的德語在他耳邊響起,「她是我的。」

明峰轉頭看著凱撒老師,有些迷惑的。

「她就是我的祕密任務,難道你不明白嗎?退下!」他舉起法杖,「退下!不要干擾我!」

明峰靜默片刻,「殃,妳想說什麼嗎?」

「滾遠點。」她淡漠,被毀的右臉疤痕通紅。「走開。」
「你認識這隻殭尸?」法師師傅臉孔的線條更嚴厲,「你可知她的惡行?」

殃笑了起來,卻沒有歡意。「好吧,是我幹的。你快滾吧,我和這位偉大的法師有舊要敘。」

「邪惡,你這招來邪惡的惡毒巫女!」他的法杖放出無法逼視的光芒。這光芒籠罩在殃的四周,轟然的裂地成為咒文陣。殃痛苦的往後一仰,像是被捆綁一般,失去了聲音。

明琦也拚命吸氣,痛苦的抓著自己咽喉。她被緊縮、無形的刺穿聲音,幾乎無法呼吸。她又被抓住了,被惡毒的咒抓住了。

茫然的明峰瞥見她的痛苦,小聲小聲的吹著口哨,哼著「十面埋伏」的曲調。

這低低的聲音在轟然沉悶的巨響裡,是這麼微弱,卻也如此清晰。一方面解除了明琦的痛苦,一方面卻也解除了殃的痛苦。

「外援,總是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啊,凱撒。」殃惡意的一笑,卻只有半個笑容。「我記得你是德國人。那就用德語跟你問候吧。」

她張開嘴,發出撕裂天地、直穿雲霄的歌聲。

這是魔笛的一部分,夜女王的獨唱曲。聲韻之高,直抵高音F。她慷慨激昂的使用歌聲如利劍,將困住她的光亮咒文陣如碎琉璃般震個粉碎。她滿身是血,直起痀僂的背,用美麗得幾近恐怖的歌聲絞住大法師的聲音,震落他手上的法杖。

大法師像是被雷驚呆的孩子,默然呆立。「……孩子,幫助我。」他的聲音痛苦而無助,「別讓她再去危害世人。」他向明峰伸手,枯瘦的手痛苦顫抖。

讓我對付殃?明峰獃住。他不願意,打從心底不願意。但殃在他眼前行使如此邪惡。雖然她的聲音這樣美麗充滿魔力,但她依舊以啖食人類維生。

「殃,妳跟我來吧。」他懇求,「我知道有個殭尸成為禁咒師的式神,而且發誓不再食人。妳也可以得救的……跟我來吧。」

殃沒有停止。她以歌聲編織咒網,無法停止。她專注的唱著,只是注視明峰,眼底有股嘲諷的笑意。

「她不會悔改!」凱撒痛苦不堪,「快!她緘默了我所有的咒!快殺了她!」

我不能殺她。我不願意相信,就算事實擺在眼前,他依舊不願相信。但他可以制止她。

用歌聲編構咒網的她,沒有防備。

他站起來,明琦卻使盡全力,抓住他的衣袖。「不對。堂哥,不是那樣。」她被禁咒折磨得筋疲力盡,

依舊勉強保持清明。「你要看、看清楚……敬畏蒙蔽你……」

她昏了過去。

明峰轉眼,看到偉大的法師,卻有著烏黑的指甲,宛如鳥爪。

跨越死亡,還是屈服於死亡?

明峰冉冉的升起一股懼意。

「老師,」他聲音掩不住驚恐,「你的手?」

被緘默了所有身為「人」的咒,並且因為純淨樂音而痛苦不堪的凱撒,望著自己烏黑的指甲,一點一滴蔓延的枯槁。

「你瞎了嗎?」他嘶聲,德語特有的慷慨激昂讓他的憤怒更張揚,「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女巫的瞞騙?卑劣的支那豬!」

明峰愕住。向來冷靜嚴厲的法師師傅從來沒有口出惡言過。「……老師,征服或屈服?」

幾乎被解體——人類軀體——的凱撒,抬起充滿渾濁血絲的眼睛,「有什麼差別?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在他們對答中,殃將龐大的咒網織構完整,粉碎了凱撒「人」的外殼。他已經不再腐爛,卻乾枯得宛如髑髏。凱撒發出聲聲的慘叫,卻不是因為疼痛,他從死亡中歸來,早就失去了疼痛的感覺。

他忿恨、羞愧,乃是因為他的真相被人發現。

殃有氣無力的咳了兩聲,扶著柺杖站起來,顫巍巍的拔出柺杖裡的刀,發出冰寒的光亮。

「你的飢餓掩藏得很好,一旦爆發卻不可收拾。」她的眼神憂鬱,「我本來以為你只想吃我,哪知道你倒是一路吃個不停。」

「……是妳害我的,都是妳,都是妳!」凱撒狂叫,撿起地上的法杖,「完全都是因為妳的關係!」
殃淡漠的看著他,「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成為殭尸的法師不敢置信,「……妳還裝?妳明明知道我是凱撒!」

「這名字是你告訴我的。但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妳怎麼可能忘記我?怎麼可能?!」法師狂怒起來,「妳會變成殭尸,是我害的!妳不可能忘記我!在那個殭尸襲擊我的時候,妳和他奮戰,是我袖手旁觀,是我!是我偷襲妳,好讓殭尸殺掉妳……是我、就是我!若不是妳多事的哥哥來救妳,妳早該死了!」

「有這種事嗎?」她依舊冷淡,「年紀大了,連早餐吃什麼都忘了,怎麼可能記得那麼遠的事和人?」

「……妳怎麼可以忘記我?」他的聲音輕如耳語,沒有眼瞼的眼睛滲出黃濁的淚,「妳怎麼可以忘記我、忘記我?Dryad,林精?我這樣愛妳,沒有止境的愛妳……我也恨妳,恨妳永遠的青春美麗。妳早晚會丟下我而去,歲月會帶走妳!我寧可妳死去,因為我死去,在最美的時候死去!我的林精……」

「我不是『Dryad』,」殃很厭倦,「是哪個笨蛋這樣翻譯給你聽的?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我不認識你。」

殭尸法師開始發抖,憤怒幾乎焚盡所有理智。「……吞噬吧、毀滅吧,一切的一切……」

他發出無聲的哀鳴,原本掩蓋在理性之下的黑暗智識因為「人類」部分的毀滅失去了轄治。他碎裂大地,讓無數冤鬼妖異蜂擁而出,天空詭異的迴轉起深紫的雲相呼應。

在宏偉黑暗大法下,眾生靜默,無法言語。連明峰都被鎮住,只能張目呆立。

只有殃輕輕的咳嗽著,握著晶亮的柺杖刀,發出冷冷的寒光。她不再駝背,微跛的姿態也消失。她敏捷的劈開冤鬼妖異形成的龐大屏障,刀尖直指法師的頭顱。

像是把病痛、瘋狂,和被迫扭曲的心靈完全放置一旁,她這樣銳利、霜寒的像是刀鋒。或許她就是刀鋒,完整的刀鋒。她用一種破碎又完整的優美襲擊殭尸法師,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半瘋狂、病痛的老婦。
她就是「咒」。她的聲音、容顏、姿態,就是一道完整、完美無暇的咒。

無畏的投向當代殭尸法師最後也是最強大的咒文陣中,無謂生也無謂死的,像是一隻蜉蝣,投身到黑暗的海嘯中,希冀可以平息海怒。

「不!不要!」明峰在驚詫中掙脫了束縛,他急急的念著,「宇宙天地賜我力量,降服群魔迎來曙光!吾之鬼手所封百鬼,尊我號令只在此刻!」

他伸出左手,覺得耳垂不斷發燙,香風籠罩,傳來陣陣若有似無的琴聲。他沒注意到自己的手變得白皙柔緻,安撫了無數冤鬼妖異的哀鳴,這股香風居然意外的鎮服了殭尸法師賴以維生的黑暗,讓他發出絕命的嚎叫,並在此刻讓殃砍下了他的頭顱。

殃呼出了一口氣,軟軟的癱了下來。若不是明峰伸手抱住她,她很可能會跌個頭破血流。

她在笑,雖然只有半個臉會笑。但那是自豪的、驕傲的笑。在愁苦襲來之前,她笑了,雖然同時流下眼淚。

甦醒過來的堂妹爬過來抱著明峰的腰,哭得很慘。
 
結束了。終於。

明峰忍著淚,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樣偉大的法師居然屈服於死亡,將自己獻給邪惡,這讓他膽戰心傷。但明琦好好的,殃也好好的,他該感到滿足。

我的力量都是借來的。沒有羅紗殘存的思念,沒有英俊的護衛,沒有麒麟的照顧,他不可能平安到現在。他感謝這些心愛的人,同時隨時願意站在她們面前。

他也哭了。

正因為他的情緒這樣激動,所以沒有發現身後沒有頭顱的殭尸顫巍巍的爬起來,拿著法杖,一步步,無聲的接近。

他快要死了。他的智識、他的技藝、他的法術都要一起消亡了。但他盲目而執著的,要將最後的力量引爆,要將他深愛同時痛恨的林精一起拖下地獄。

他一步步的走近。
 
明峰倏然抬起頭。

等他驚覺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可以感到冰冷的黑暗籠罩,連一再庇佑他的香風都被迫緘默,如死亡般。

龐大、霜寒、邪惡的黑暗……像是死亡具體化降臨於人世,森冷的觸感掐緊了他的脖子,束縛了他的四肢。他只能伏下抱住兩個女人,希望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死亡之怒。

因為除了這個動作,他根本動彈不得。

不能讓她們死,不能。哪怕是要獻出生命,他也必須保護她們。他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看著任何心愛的人死在眼前了。

閉上眼,他咬緊牙關。因為他說不出任何一個字,甚至連呼喚都被鎖死。

在死亡之前,一切都是驚懼的緘默。

他將殞命於此了……
 
「凱撒,夠了。」溫厚低沉的男聲,鎮壓住那種霜寒的死之咒陣。「我並不想毀滅你。執著這麼久,你也該放手了吧。」

明峰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轉頭回望。無頭的殭尸法師拿著法杖,雙手大張,在雙手間,一團名之為死亡的黑暗盤旋凝聚,隱隱的有著無數哭嚎的尖叫。

在他身邊有個中年男子,卻抱著殭尸法師的頭,表情這樣悲憫。

「林越,你懂什麼?!」那顆頭顱吐出怨毒,「別想阻止我!你這卑賤的、人工合成的下流妖怪!」他引爆黑暗。

明峰將眼一閉,不想看見自己的末路。許久之後,卻什麼動靜也沒有。

偷偷睜開眼睛,發現再也不見殭尸法師的身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竄出無數翠綠的藤蔓,將他裹實了,連同他的黑暗、他的死亡。

那名為林越的男子將頭顱送給翠綠的藤蔓,讓殭尸法師得回自己的頭顱。但他被困住,被無數綠意困住。

「法師啦、巫師啦,老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強大。不管服膺光明還是黑暗,都自以為這些力量只根源於光明黑暗或元素,卻不聽聽大自然的聲音。」林越喃喃的牢騷著,「你看不起我所代表的植物吧?但你忘記一件事情。所有的植物都根源於黑暗的大地,卻伸手向光明。從來沒有倒過頭的植物,將頭埋進大地,用身軀迎接光明。」

「不要……煩擾我……」殭尸法師在枝條間發出模糊的怒吼,「殺了你們,殺掉你們……通通去死,都死……」

但他的黑暗卻被植物吸收了,像是吸入了二氧化碳一般。他也漸漸枯萎,因為黑暗是支撐他存在的力量。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林精……「Dryad!」

「我不是。」疲憊得連頭都抬不起來的殃輕輕的、淡漠的回答。「你走吧。我並不恨你,雖然也不打算寬恕你。因為我完全沒有對你的記憶。對於一個陌生人,任何情感都不適宜。」

殭尸法師的掙扎消失了。他呆呆的,呆呆的望著殃。望著她完美的半張臉、破碎的半張臉。他迷惘起來,那個時候……在他們依舊相愛的時候,他為什麼會突然讓邪惡抓住,坐視殃被撕裂呢?

對永恆青春的忌妒?對自己日漸年老的恐慌?還是只是單純的、恐懼失去她的那一天?

或許都是,也或許都不是?

也說不定,他希望殃會永遠忘不了他,在她心底刻畫最深的痕跡。

他為什麼要執著的從死亡中復生?不就是因為殃還活著?

但她忘了,她什麼都忘記了。

「我無須存在。」他放棄抵抗,任憑自己被翠綠吸收殆盡,「既然妳忘了我,我存在的意義在哪裡呢……?」

這位偉大的法師,即使屈服死亡,成為巫妖,依舊是當代第一人的法師,就這樣消散,滅亡的主因是心死。

心既然死了,心魅也因此消亡。

他消亡的時候,從翠綠枝枒中,飛出一抹晶瑩剔透。明峰微感異樣,不等他伸手,那片碎琉璃似的碎片已經飛到他身邊,眷戀著他掛在脖子上的小水晶瓶不去。

明峰困惑的,打開小水晶瓶。那微小的光亮融入之前收到的碎片中,渾如一體。

林越狐疑的看著明峰的舉動,但回頭瞥瞥委靡的殃,決定先把這件事擱置一旁。

輕輕的嘆了口氣,蹲下來看著殃,語氣關懷,卻帶著一絲責備,「學妹,妳不該躲開我。」
殃將臉別開,頰上出現了一絲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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