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哀傷的夏夜

林越邀請明峰等人到他的臨時住處。他目前在嘉義某所大學暫時居留,是棟小小屋舍,孤零零的站在翠綠的牧場邊緣。

殃沒說什麼,呆滯遲鈍的溫順,而明琦滾著微燒,正在昏睡。林越熟練的安頓兩個像是生病的女人,他知道這不是身體的疾病,但靈魂染上了黑暗,卻比身體的傷害還嚴重。

他各在兩個女人的房間裡放置靜靜沸騰的熱水,將一些不知名的葉子、枝梗扔進去,房間因此漂浮著一種奇特、清新的香味。

「這樣就行了嗎?」明峰有點膽戰心驚。
「行了。我們對靈魂所受的傷沒有什麼辦法。真正能夠治癒傷痛的,只有我們自己,醫生所為極其有限。」林越溫和的說,「讓她們好好睡一會兒。女人的靈魂比我們堅強多了,很快就會痊癒的。來,別打擾她們。」
他們一起到小小的客廳,互相打量著。

在明峰眼中,林越是個外表樸實的中年男子。他不年輕,但也不年老,年齡從二十五到五十二都有可能。歲月沒有在他的臉龐刻下痕跡,卻讓他的眼神顯得沉穩而滄桑。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若是百年大樹有眼睛,應該就像這樣。看過許多歲月,卻不會動搖深紮大地的根本。

這個人很奇怪。明峰有些迷惑。他的氣是人類,但卻帶著一種僵硬的、強加的妖氣。那是植物系的妖怪才會有的妖氣,他曾經被半花妖開玩笑的追殺過,他很清楚。但是……

半花妖是和諧的。就跟一般的混血兒沒什麼不同,他們擁有一些不同種族的特質,水乳交融。但眼前這個男子卻不是這樣,人類和妖氣涇渭分明,像是強行縫合在一起。

這種痕跡讓他心驚,也有些莫名的傷痛。

林越看著明峰,也有點迷糊。他自認見多識廣,卻沒想到在這末世看到一個純粹血統的人類。這是大自然的玩笑?想起廣為流傳的預言,他有些不安。

「我姓林,林越。」林越開口了,遞給他一張名片,「謝謝你在我趕到前保護我的學妹。」

明峰狼狽的驚醒,發現自己不禮貌的盯著對方已經太久。「不、不。我什麼也不會……我不在場,殃也會自己解決的。」

「或許。」他無奈的笑了笑,放鬆了些。他對殃是善意的。能對殃保持善意,他才不在乎眼前的純血人類有多奇怪。「但她可能……」他停了口,心裡一陣陣的疼痛,「我還是得謝謝你。」

明峰喃喃的說著客套話。林越。這張精巧的名片有著木質的觸感,上面只有優美的篆體寫著:

「夏夜  林越」

然後是一行電話號碼。

單看「夏夜」,他可能沒有感覺,單看「林越」,他也可能沒有記憶。但這兩個組合起來……

蕙娘在他臨行前,塞過一本通訊錄,他幾乎都翻過一遍了。蕙娘的字纖秀,還貼心的在每個通訊人後面寫了簡短的介紹。

「夏夜」!他怎麼可能忘記這個機構!即使在紅十字會,這個奇特的學術機構也是相當有名的。每年紅十字會會派幾個學生到「夏夜」研習,因為「夏夜」這個拿政府經費做研究的學術機構,專門研究蠱毒和「裡世界」引發的疫病,在學術上有著崇高的地位。他到了紅十字會才知道「夏夜」原來就在他的故鄉。

而這個聲名遠播的「夏夜」負責人,姓林名越,被尊稱為「大師傅」。更因為他早年在紅十字會研修過,被視為紅十字會的榮耀。

麒麟認識大師傅,讓他大吃一驚。這可是傳奇性的人物呢。

沒想到他和傳奇人物面對面坐著。

「……大師傅!」明峰興奮得有點結結巴巴,「我、我出身紅十字會,現在是麒麟的學生……」

林越也吃驚了。他是聽說麒麟收了個奇特的弟子,卻沒想到這麼奇特。「哦,難怪……」他鬆了口氣,真正的微笑起來,「麒麟行事沒半點章法。」

明峰慎重的點頭。身為她的學生,真的無法同意的更多了。

因為紅十字會,因為麒麟,他們感到親近許多,開始閒聊起來。

大師傅當了很多年的老師,遇到明峰這樣乖巧的學生,越發和藹,明峰跟從毫無章法的老師太久,遇到這種天生的教職人員,更是相見恨晚。

「當初你來夏夜就好了。」大師傅感慨,「我也不會被那些不成材的學生氣得心臟病要爆發。不過你還這麼年輕,來夏夜真的太早。過個幾年,你若從麒麟這兒畢業了,看要不要來夏夜進修。你在紅十字會研修道術?據我所知,紅十字會只有個符論老師,而且已經過世了。」

說到這個,明峰就有點氣餒。「是。我在紅十字會沒有修習到多少道術,倒是管了大圖書館不少時候……」

至於跟麒麟學了些什麼,兩個男人很聰明的迴避過去。總不能說廚藝和動漫畫的知識與日俱增吧?大師傅是知道麒麟的。

大師傅望著明峰,輕笑一聲。「你管圖書館那個部分?」

「我管整個東方部書籍區。史密斯老師搞不太懂這部分,反正我也沒什麼課……我的『裡世界史』倒是念得很好。」

「很遺憾,夏夜也沒有相關的研究。或者你想學習蠱毒?鬼學?植物學?只要有興趣,你可以來夏夜看看,我們也有非常龐大的圖書館。或許你會從中找到你的志趣……」

他們討論了一會兒,更了解夏夜的制度。明峰不禁羨慕起來,或許這是一種更適合的生活方式。安穩、平靜,可以與豐富學識常伴左右。

跟從麒麟,他的生活一直動盪不安。或許他非常懷念著大圖書館的歲月,安靜的閱讀、學習,將一本本古冊修復、歸類。

或許不完全是夏夜的生活方式,經過交談,他對大師傅也有種尊崇、孺慕的感覺。但也因為他尊敬大師傅,所以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見過、經歷過太多,關於長生的貪念、青春的渴望。

「大師傅,這些都很好。」他直率的望著這位和藹的老師,「但夏夜的研究是為了長生不老嗎?這我不太喜歡。」

大師傅饒有深意的看他,「長生不老不好嗎?」

「很不好。」明峰回答,「麒麟是因為變故,才不得不長生不老。她很辛苦……真的。她說過,長生不老是種惡毒的咀咒。人類不要自找成為妖怪。」

原本以為頂撞了大師傅,沒想到他笑了。「你說得沒錯。現在我知道麒麟為什麼要帶你了……她可是極為貪懶,推掉多少有才能也有野心的弟子。」

他深思了一下,「你說你管過大圖書館,你對『七三一部隊』有多少認識?」

明峰的表情一陣空白,努力壓制劇烈的顫抖,卻不太成功。他無法抵抗這種污穢的邪惡,當初他是抱著垃圾桶整理關於「七三一部隊」的史料,那種宛如熱病的痛苦,如今記憶猶新。

「……在中國大陸實行大規模細菌戰的人體實驗。」他咽著口水,勉強嚥下欲嘔的感覺。

大師傅點了點頭,短促的笑了笑,「是,大致上是這樣,但不完全。除了『七三一部隊』,還有其他的……還早於七三一部隊。我想禁書區可能有記錄。」

明峰呆呆的望著大師傅,記憶不太情願的轉動。是,他在禁書區整理過。那是殘破的幾頁報告,有被火焚的痕跡。但那幾頁有著殘存的、陰陽道的咒存在,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淨化,還是陰森如鬼魅,幾近成妖。

「……那個部隊,代號叫做『蠱』。」他臉孔蒼白的回憶著。因為日文報告卻用個艱深的漢字,所以他印象特別深。「這支部隊負著祕密任務,潛伏在雲南一帶。但中間亡失太多頁了,只有末頁還很清楚……」

原本蒼勁有力的日文卻因為忿恨扭曲,「夏夜奪走了一切!」

當時他一面吐一面整理這些史料,以為是「夏雨」,或者說是研究成果都因為夏雨引發洪水之類的天災才毀滅,因為「夏夜」是不可能奪走什麼。

「是我們拿走了他們所有的研究報告。」大師傅坦然,「我們就是『夏夜』。」

明峰驚呆了,好一會兒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生於和平,我希望你也死於和平。」大師傅的語氣平和,帶著一絲灰暗的沉靜。「希望你這一生,都不知道戰爭的滋味。」




 
那一年,烽火連天。

那時的林越還是個普通的、醫學系的學生。他已經快要畢業了,卻爆發了這場戰爭。不願意放棄學業,他跟隨著學校遷徙,準備到陪都重慶。

同校師生約百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踏上這條艱困而漫長的旅程。本來是懷抱著樂觀的希望,卻沒想到這條旅程是不歸路。

半路上,他們被突然出現的日軍綁架。一百多名師生,面對不到十人的日軍,卻沒有一個逃脫。因為領軍的嬌小日本軍官,彎著血染似的嫣紅嘴唇,說,「來。」

這個字鎮住了他們,然後被帶入地獄。

這個化名為「鈴木大佐」的日本軍官,其實是殘存的陰陽師之一。他本姓「御小角」,出身有名的陰陽道世家。
和保守自制的本家不同,鈴木大佐狂於「御鬼」,並且對雲南蠱毒有著奇特的熱切。一來是政府的委託,二來是他個人的野心,當七三一部隊開拔之後,他帶著另一支隊伍往雲南而去,準備用他的才能彰顯於世。

日本定義中的「鬼」和中國慣用的「鬼」,實質上並不相同。日本的「鬼」比較接近妖獸、精怪,根源不一,有些是由人妖化而成。他精於役鬼,但這種「鬼」非常罕見,無法成為有效的戰力。

長年研究之下,他認為,可以像病毒感染一樣,讓人類成「鬼」。但這樣的「鬼」不聽使喚,沒有理智,但他發現雲南蠱毒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即使成「鬼」也不會失去效果。

於是,默默的,他在雲南隱蔽的山區,開始了他龐大而殘酷的實驗。這群只是偶然被拘捕的師生,就成了他的犧牲品。

自從被拘捕之後,他們就被拿走了名字。他們成了「原木」和標號的組成,不再是人類了。

這個龐大殘酷的實驗其實是種妄想。人類的血緣非常複雜,除非是有稀薄的「鬼」血統,不然無法被感染。他不明白這些,只是將碎割的「鬼」移植在實驗體身上,並加以蠱毒。大部分的人都因此發狂,在痛苦不堪中死亡。少數成為「鬼」的實驗體,也活沒好久,就自體爆裂。

深受挫折的鈴木大佐非常憤怒,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錯誤。他想,從日本帶來的原株不能的話,那中國土產的「鬼」呢?

他獵捕了一隻樹妖。

那隻樹妖還很年輕,不到百歲,才剛剛結好內丹。光滑、圓潤,生氣蓬勃。他安靜的住在深山裡頭,將根深扎於大地,仰望日月星辰,無憂無慮。

鈴木大佐卻殘酷的將他獵捕,然後將剛修為人形的他活生生的凌遲。將所有的碎片都植入還活著、奄奄一息的實驗體中。為了謹慎,這次他沒有同時加上控制心智的蠱毒。他對自己的禁咒非常自信。

成果雖然不令人滿意,但也還可以。存活下來,還保留智力、理性,維持人形的完美實驗體共有四個。

是人類,卻也保留樹妖的能力。他非常高興,認為自己找到了成功的方法。

將來,他可以製造一支唯命是從,堅韌、強大的樹妖軍隊。他將獲得無上的聲望,甚至可以滿足自己日漸膨脹的野心。在他的幻想中,他已經因此君臨天下。

為了讓這完美的實驗體夠強壯,足以承受蠱毒,他只加強了禁咒。然而,這是謹慎的鈴木大佐終生最重大的失誤。
 
這四個人,很巧的都姓林。因為鈴木大佐拿走了他們的名字,所以沒有注意這個奇妙的巧合。這四個林姓後代,祖上可上溯到相同的祖先,一個美麗而強大的樹妖。

他們身有稀薄的樹妖血統,所以在這場殘酷的實驗中存活下來。得到不自然的強壯和法力,並且從禁咒中清醒過來,懷著師友被殺和樹妖殞命的雙重怨恨。

低聲交談、並且飲泣。在這之前,他們雖然同校,卻很陌生,但在這之後,他們隱隱的知道了自己不幸的命運。被這樣殘酷操弄過後,他們不再是人類,也不是妖怪。他們成了異類,只有這四個人是至親了。

他們互稱學長學妹,懷著必死的決心,打開了禁咒。
 
第一次殺人,他們都很恐懼。但是這樣邪惡、污穢,若不清除,一定會有更多人受害。兩個學妹都邊哭邊殺害衝過來的日軍,他和學長也咬牙,盡力忽略穿透人體的噁心感。

那一夜,他們屠盡了整個日軍營地。只有竭力護衛文件想要逃走的文書官,他們實在下不了手。

他這樣拚命,這樣努力,就是想要護衛這些資料。這些資料起碼有五六個木箱的量,直到現在,經歷如此血腥恐怖的一夜,他還不放棄他的職責。

茫然四顧,他們找不到始作俑者的鈴木大佐。多殺這個文書官也沒什麼用吧?

學長將文書官擲遠,他又爬著回來抱住木箱。

「你怕不能交代?」學長沉鬱的笑,「你告訴鈴木大佐,是我們拿去了。」
「你們是哪來的間諜?可惡的支那豬……」文書官斷了腿,還不斷的怒罵。

學長仰望星空。不管發生了多少殘酷血腥,星星依舊歡笑的閃爍,在這淡漠的夏夜裡。

「我們是『夏夜』。」他在沙地上寫著,讓文書官看清楚那兩個漢字,「等你見到鈴木大佐,就這樣告訴他。要他等著,我們會去跟他要回這筆血債。」

他們打昏了文書官,將所有的研究報告都取走,然後放火燒了這個殘忍的實驗營地。

「我們應該燒掉這些報告。」殃虛弱的說。

「不,」林越抹去頰上的淚,「這是我們同學、老師屍骨堆積起來的血淚。我們該研究這些,用以行善,才真的能夠憑弔他們。」

學長和另一個學妹贊成,殃只是落淚,沒有說話。

那一個夜晚,「夏夜」成立了。


 
「學長成立了『夏夜』。當時的政府接納了我們,也接納了我們的研究。或許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但我們也有我們的想法。」大師傅淡漠的說,「我們在雲南成立了研究所。當時有許多流亡學生,在那種戰爭的時代……許多人家破人亡。我們召集這些一無所有、只餘學術熱誠的學者,從事蠱毒之類的研究。漸漸有了規模,後來為了躲避戰火,隨著遷播來台。」

他望著火紅燦爛的夕陽。夏夜,即將降臨。

「學長和我都是學醫的。一開始,我們一面研究,一面互相學習。另一個學妹是學哲學的,後來她就著資料整理,開始深探幽冥。而殃……她是學聲樂的。」

大師傅苦笑,「在我們那個年代,學聲樂的女生很稀少,若非有一定家底和財富……但她不是因為家世和富有。」

「她天生是個聲樂家,若不是戰爭爆發,破碎了她的家庭,她應該在維也納深造才對。她一直很惶恐、害怕。但我們沒有注意到她的孤獨……當時我和學長學妹都致力於『夏夜』,像是投入沒天沒夜的工作可以忘記自己已是異類。」
「殃那時在幫植物學的老師建立溫室。後來到台灣她也如此。但她封閉自己,除了對植物歌唱,幾乎不與其他人交談。」
 
後來,紅十字會跟他們接觸,發現殃歌唱足以促使植物生長開花結果,跟她提及紅十字會也有人擁有類似能力,並且開堂授課,她就執意去了紅十字會。

後來聽說膽怯、溫柔的殃居然成了妖異獵人,並且固執追捕逃過戰犯命運的鈴木大佐,將他斬殺在御小角本家的大廳,大為驚訝。

但當時,學妹失蹤,學長外出雲遊,夏夜只有他獨撐。他花了一些時間安排,才去探望殃。

他終於知道殃為何滯留在紅十字會不歸,為何成為妖異獵人。她戀愛了。她和紅十字會最出色的法師成了搭檔和情侶,她陪著法師到處追獵,並用沒有被妖力污染的純淨歌聲編構完整而柔韌的咒網。

「戀愛真的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大師傅微笑,帶著模糊的感傷,「原本失去笑容的她,變得這樣美麗、溫柔,總是微笑著。她是多麼美啊,她的聲音和她的人……她是多麼美啊……」

那時她的戀人凱撒,喜歡叫她「Dryad」。這其實是個美國人的錯誤轉譯,他知道殃姓林,林是樹木的意思,而她又是樹妖體質的人類。那個美國人將殃介紹給凱撒時告訴他,殃是「Dryad」,林精。

大師傅去紅十字會幾個月,和凱撒處得很好。覺得這個年輕法師應該會讓殃得到幸福,感到很安慰。「夏夜」不能沒有他,他便和殃和凱撒告別,回到「夏夜」。

等他知道殃出了意外,已經遍尋不到她的蹤影了。身受重傷的凱撒已有老態,口口聲聲說殃已經死了。
他不相信。

他們被強迫改造成妖怪,血脈有著神祕的連結。他知道殃出了大事,但還沒有死亡。

他的預感是對的。雲遊的學長將毀了半張臉、殘廢、連聲帶都受損的殃帶回來。她身心都受到巨創,而且感染嚴重的屍毒,連林越都束手無策。更糟糕的是,她不肯開口,盲啞如靜默動物。大師傅見過太多心傷而死的人,他害怕這個溫柔的學妹也將枯萎死去。

但她卻頑強的、帶著殘毀的身心活了下來。在「夏夜」潛心研究醫學五年,然後又不告而別。
 
「她什麼都不肯說。」夜幕已經降臨,帶著淒涼的森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完整的原貌。」

他投目到窗外,心底有著說不出的懊悔。他僅有的親人……可憐的學妹。他不該讓她去紅十字會,應該守著她,讓她心底的創傷痊癒。而不是讓她去歷經這些痛苦至極的磨難……

到如今,必須使用妖力才能唱出之前的歌聲。而這是她最痛恨的事情。
 
「……我什麼都不知道……」明峰頰上滾著淚,「我什麼也不知道,沒經歷過戰爭……」
「我願你一生都不要經歷這些。」大師傅蒼涼的笑笑,「我願你永遠生於和平,並且用這樣和平的性情思考。」

他們一起沉默了下來,只有夏夜裡的山嵐,吹響了一波波的樹梢。
 
後來去探望殃,她默默的坐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凝望著窗外,眼神空洞,額頭還包著紗布。

回眼看到明峰,她淡淡的笑了笑。那是種充滿灰燼感的笑,魂魄帶著殘傷的笑。

但她在笑。

「殃,妳真的忘記他了嗎?」明峰低低的問。

她慢慢的收回眼光,望著虛空。「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可以忘記,只能夠設法想不起來。」

殃是記得的吧。在那一刻,明峰突然明白了什麼。但是明白了有什麼好處呢?他默默坐在殃的床頭,一起看著窗外無盡的晴空。

***

大師傅邀明琦一起散步,她雖然訝異,但還是跟著去了。

牧場外有片小樹林,他們在林間散步,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落下無數明亮的光點。

大師傅果然是個天生的老師,他和藹的對待這個小女生,靜靜的聽著她們這一路的追尋。

「妳封著魂魄的黃紙……給我看看好嗎?」

明琦掏出那幾張染著墨暈的黃紙給他看,有些羞赧的。「呃……我沒受過什麼訓練,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土法子……」

大師傅接過來,仔細端詳。「相信我,任何受過嚴格訓練的人,也沒幾個可以處理得比妳更好。」

這是個有才華的小孩子。他納罕了。這樣好的資質,卻這樣被忽視,他實在沒辦法裝著沒看見。

「妳想來『夏夜』嗎?」他問。的確,對這小女生來說,來夏夜真的太早。但宋家原是茅山正宗,為什麼不教導她呢?如果他們要忽視她的才華,他就不能置之不理。「並不是要妳留在『夏夜』裡當研究員,只是單純來學習,當個練習生。等妳學夠了,我會消除妳一部分的記憶,讓妳離開『夏夜』,妳覺得怎麼樣?」

明琦瞪著大師傅,感到非常激動。她知道自己是有力量的,但這種力量卻老是被家人忽視打壓,這位大師傅卻這樣肯定她的「力」,不因為她是女孩子有什麼改變。

這讓她非常感動。

「大師傅……真的謝謝,謝謝。」她含著淚,微笑著握著大師傅的手。「我……我要跟堂哥學藝。」
「明峰?」大師傅有點糊塗,「他還沒出師呢……雖然我們都知道……」

他躊躇了一會兒,謹慎的斟字酌句,「呃,他是麒麟的學生。我不是說麒麟不好……但是當麒麟的門徒,最好有點基礎。若是基礎沒扎穩,光靠麒麟那套,呃……」

這個麒麟。大師傅有點氣悶。要跟麒麟這樣使咒,就需要有良好而嚴謹的道學基礎。若是沒這類的基礎,就不能理解麒麟「反璞歸真」的咒。

(其實都是胡來。大師傅在心裡批評著。)

「我知道。」明琦坦白,「當我聽到堂哥用神眉的對白和巫妖法師對峙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大師傅愣了一下。「那妳想去紅十字會嗎?我可以推薦妳……」

「不,我也不想去。」明琦笑了起來,「我的確很想多懂一些……但我不想懂那麼多。我不像堂哥那麼喜歡讀書,我比較喜歡到處跑。」

她仰望林間陽光,笑容甜得跟蜜一樣。「我對『裡世界』好奇,但也只是好奇而已。我並沒打算到那麼深入的境界……那也不是我的領域。我比較想在人群裡生活,解決普通人沒辦法解決的事情……那是在修道人眼中的小事,卻是普通人的大事。」

她溫柔的看著封著魂魄的黃紙,「我比較想讓這些人平安回家。」

好吧,這些鬼。但對她來說真的沒有什麼差別。

「……那妳想跟明峰學什麼呢?」大師傅笑了起來。
「我還不知道欸。」她笑得非常可愛,「不過跟堂哥旅行,應該非常有趣。」

有趣嗎?或許這樣活潑自在的心,才是修道的根本吧。

他憐愛的摸摸明琦的頭,「那我送妳一個禮物吧。」

大師傅彎下腰,摘下一片草葉。那草葉在他掌心融化,朦朧得像是一團綠霧,然後凝聚成一只碧綠的,纖細的玉環。

他破例送了一樣「禮物」給外人。

「妳不能沒有一點東西防身。」大師傅遞給她,「希望碧綠的力量能夠看顧著妳。」

這個纖細的玉環陪伴她一生。她在這趟旅行之後,沒有考研究所,反而去考學士後警官班,後來又通過裡世界公務員考試,成了一個靈異女警官。

這個不佩槍的女警官,武器卻是一條碧綠的鞭子,唯一的咒語是神眉的對白。

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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