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之螳

花魂知道的並不多,翻來覆去就這些。其他被收的女妖都不願意合作,裝聾作啞。

被明峰問煩了,狐妖惡狠狠的回答,「你讓我們好過點行不行?你找死是你家的事情,死就死了,無知無覺。我們要捱的痛苦還無窮無盡,你一個短命凡人懂什麼?」

明峰忖度了一會兒,又有些難受,反而不好去逼問。

想來這些女妖都畏懼「主人」威勢,認為明峰必定會被殺,她們一定會被抓回去凌虐。若幫了明峰,恐怕就會淒慘無比。

默默的翻出手機,發現太久沒充電早就沒有訊息。他老忘了要充電。

他帶著明琦、裝著式神的盒子,拖拖拉拉的走到公共電話那兒。

「喂?蕙娘?」他撥了蕙娘的手機,「麒麟在嗎?」

好一會兒,麒麟才帶著濃濃的睡意接起電話,「嗨,徒兒。」像是他從來沒有遠行過。

這一刻,明峰突然很激動,激動得眼眶幾乎湧出淚水。他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麒麟。」這時候,他突然很想家,很想回去有麒麟和蕙娘的家裡,「我遇到很多奇怪的事情……不過先不提那些。眼前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自己去辦,我怕我能力不夠。」

「噗。」麒麟笑出來,「我想這小島的事兒你沒一件辦不了。好吧,你本來就沒自覺,這也沒什麼。但你連紅十字會的巫妖法師都打得贏,還怕什麼小雜毛?」

阿勒,她怎麼會知道?該不會是大師傅打電話給她?

「……拘著五個女妖當式神的人呢?他的女妖說,他已經不是人類,是神明了。」
「從頭到尾說給我聽。」麒麟很乾脆,「等等。蕙娘,先幫我拿冰箱裡的葡萄酒,我還要一些冰塊唷。」
「……妳還喝啊?!」明峰的青筋冒出來,「妳到底有沒有去醫院檢查看看?妳的肝……」
「重點不是我的肝。」麒麟漫應著,「能夠拘住五個女妖的法師相當不簡單呢,問題可不是一般的嚴重。

麒麟說嚴重?明峰額上的汗水滲了出來,「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辦。事情是這樣的……」

麒麟一面喝著冰涼涼的葡萄酒,一面想。雖然大師傅對她的小徒讚不絕口,她這小徒就算成長這麼多,還是很好唬弄的。

轉移他的注意力就行了。

但她還是認真聽完了。唔,的確有些兒奇怪。

「你在哪?」
「恆春。」
「你怎麼會跑去那邊?」麒麟皺眉,「那兒是古戰場遺跡。」
「古戰場?牡丹社事件嗎?」明峰有些糊塗了。這跟日方和原住民的衝突有關係?
「呃,不是。還更有歷史一點兒。三五萬年應該是有的,我也不清楚多古。」
「……」為什麼他跟麒麟說話,總有那種超現實的感覺?
「墾丁在那兒,人氣旺,鎮得住。哪天那兒沒那麼多人了,可就……」她沒繼續說下去,「你還帶著我給的護身符麼?」
「帶著呀。」

「那你就去會會那個『神明』好了。」麒麟打了個酒嗝,「我麒麟的弟子,還怕一方小小土霸?傳出去笑死人。不知道是哪隻修道人修岔了路,把自己捧成神了,你也信?除非是……不過不可能。就這點小事吵醒我?你像個男人好不好?」
 
麒麟摔了電話。

蕙娘不大放心的問,「明峰還好嗎?他到屏東去了?應龍的精魂不是鎮在那兒嗎?」

麒麟把剩下的葡萄酒喝完,「安啦,應龍精魂埋得很深,我們去看過不是?束縛應龍的咒連我都解不了,除了當初斬殺他的帝嚳親自前來,誰又有那種本事?」

她搖搖頭,「可以解,我也想解。當初帝嚳為代天帝,應龍可是他麾下第一猛將。結果哩?飛鳥盡,走狗烹。應龍不知道犯了什麼不是,讓他用鎮魂這種鳥理由宰了,還拘了元神精魄深埋在島末。關這麼久,也該放他安息吧……」

麒麟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悶悶不樂。她懶懶得站起來,自言自語著,「誰又是救世主呢?誰又能管遍天下事?神者無明……罷了,罷了……」爬回房間去睡。

蕙娘同情的看著她蕭索的背影。或許麒麟死活不肯成仙,和她這種剛直的個性有重大關係吧。
 
被麒麟摔了電話,明峰耳朵嗡嗡叫了好一會兒,不死心的喂喂兩聲,才頹然的掛上話筒。

麒麟真是……他會啥?他什麼也不會,臨陣老把咒忘個精光。之所以可以平安的熬過一次次的兇險,都是因為別人的力量,或者是別人借給他的力量。

這就是你的力量。香風乍起,耳垂微微發熱。

羅紗。哪怕是已經魂飛魄散,卻把她的思念留在他身邊。

「堂哥?你不要哭呀。」明琦抱著他的胳臂,「問題很嚴重麼?你師父不幫你,那我們就一起想辦法……一定有辦法的。」
「我哪有哭啊?」明峰沒好氣的回答。「妳能幫什麼忙?別礙手礙腳就好了。」
「誰說我只會礙手礙腳!?」明琦憤慨的把兩根彎成九十度的鐵絲翻出來,「這群死妖怪不告訴我們那個主人在哪?我可是人間第一、天上無雙的追蹤人!什麼屍體可以逃過我的探水棒?」

……我們要找的不是屍體吧?而且這種事情有什麼好驕傲的?

但明琦一本正經的拿著探水棒,念念有詞的走了一圈,然後很有信心的往前走去。

接下來的兩天,明峰真的不想再去記憶。光是俏麗的堂妹滿臉嚴肅的拿著兩根鐵絲走來走去,就已經夠引人注目了,過往行人都用一種恐怖、惋惜的神情注視堂妹片刻,然後匆匆的逃遠些指指點點。

更可怕的是,這兩天明琦可能真的生氣了,火力全開,結果就是……無數屍體大發掘。

兩天而已,起碼發現了三十具以上的屍體。從驚動考古界的上古墓塚,到葬滿小貓小狗的公園,從枯骨到面目如生……真是琳琅滿目,眼花撩亂。

糟糕的是,當中還有五具被堂妹說成「新鮮鮪魚」的人類屍體,期限從三天到半年都有。

「黃紙都不夠用了。」收魂收到手酸的明琦抱怨著。

「……到底筆錄還要做多久啊?!」被警察盤問到煩的明峰發火了。
「人家也是出來討生活的,這是必要的程序呢。」明琦嘆口氣,很熟門熟路的跟警察先生借了電話,撥到她打工的總局去。

沒多久,他們被釋放了。但是警察如臨大敵的跟他們要了電話號碼,並且要他們手機保持暢通。

明峰很悶的將手機充滿了電,然後就是無數的疲勞轟炸。三個警察局、兩個考古系輪番上陣,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撥來問東問西。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會發現?你問我堂妹好了,人又不是我殺的!」他脾氣惡劣的將手機扔給明琦處理。
 
「妳為什麼不把妳的手機給他們?!」明峰大叫。
「以前我就是把手機號碼給他們,現在我學乖了。」明琦很嚴肅,「我也是要睡覺的。」
「……妳那個他媽的天賦到底有什麼用處啊?!」

讓明峰真正抓狂的倒不是這些電話。這些電話起碼都是活生生的人打來的。一入夜,他們找旅館投宿,明琦只要睡著,就會開始說夢話。

那五個新鮮的死人把她當包公開始審烏盆冤了!這還給不給人睡覺啊!?

臉孔鐵青的明峰到處找黃紙,發現被明琦用光了。他隨便撕了一張電話簿內頁,用簽字筆畫了一個卻鬼符,一傢伙貼在明琦的額頭上,這才讓她的夢話停止。

結果五個小盒子裡的女妖一起吃吃的笑了起來。

媽的,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為什麼這輩子讓女人這樣折磨……

「我要睡覺!」他哀鳴了,「聲音放小一點好嗎?」

他含淚睡去,夢中似乎還聽到女妖吃吃的笑聲。
 
天亮的時候,明琦迷迷糊糊的起床,只覺得房間昏暗。跌跌撞撞的走到洗手間,抬頭望向鏡子……

她發出來的尖叫,不但讓睡夢中的明峰彈了起來,沒多久連櫃台都過來拚命敲門,以為出了人命。

明峰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保證不過是隻蟑螂,又拉花容失色的明琦讓他看看,這才算平息了這場騷動。

「妳鬼叫什麼?」還沒完全睡醒的明峰吼著。
「你幹嘛在我額頭貼符?」明琦哭了,「我以為鏡子裡出現殭尸。」

……妳天天收鬼,日日見屍,還怕什麼殭尸啊?!

「那是有心理準備!」明琦啜泣,「猛一看我也會嚇到啊!」

明峰瞪著她,連要罵人都沒了力氣。

繞到第三天,明琦帶著明峰走到恆春最南邊。她全身一僵,「……大的。」

「長毛象還是犀牛的化石?」明峰不太提得起勁,「不然就是抹香鯨的骨頭?」

昨天還是前天,甚至挖出有個臉盆大的鸚鵡螺化石,那時她也說是「大的」。

「這這個、不一樣。」她結結巴巴,兩腿發軟,「很很很很很大……」

明峰正想笑她,發現行李袋裡頭的一起劇烈的騷動起來。

他極目而望。這是片遼闊的荒野。因為海風吹拂,所以植物都低矮焦黃。似乎沒有什麼異樣……

只有一棟普通的建築物矗立在荒野的懸崖上,懸崖下,就是滾滾滔滔的海。

很普通的水泥建築物,上下兩層。屋頂還有著大鐵桶似的水塔,圍著一圈枯死的樹籬,一個黑鐵鐵門鑲嵌在樹籬上,半掩著。跟南部常見的那種雙層農舍沒什麼不同。

他狐疑的看看臉色慘白的堂妹,背包傳來騷鬧的震動。明琦找屍體是專門的……難道這些女妖的舊主人,是具巨大的屍體?

自己也覺得這推論好笑,明峰笑出聲音。

「到底在哪啊?」明峰問。

明琦滿頭大汗的握著跳動不已的鐵絲。這兩根普通的鐵絲變得這麼燙、燙得幾乎拿不住。不但大大的張開,而且幾乎逆平行。她越往前走,鐵絲越燙、抖動得越厲害,等她走到屋子前面,啪,兩個鐵絲同時斷裂,從她手上飛出去,插在沙地上。

「……妳可以報名去電視台表演這一手了。」明峰睜大眼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今天我才知道妳有超能力欸!」

明琦哭笑不得,抖著唇好一會兒,才喊出來,「笨蛋!」我怎麼可能把鐵絲弄成這樣?難道你沒有感覺、沒有感到讓人深深戰慄的恐怖?

但明峰的確一無所覺。他施施然往前,在明琦警告他之前,打開了那屋子籬笆的前門。

「堂哥!」明琦大叫,稍微有點靈感的人都知道那個門充滿陰險的氣息,是碰不得的吧?
「啥?」他轉過頭,疑惑著。

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明琦開始懷疑自己的第六感。

事實上,明琦的感覺是對的。這棟外表普通的建築物,纏繞遍了險惡的咒文。而這些看不到的咒文,還參雜著強烈陰暗的神威。人類畏神由來已久,任何正常人在兩百公尺外就會想要轉身逃走。

不知道該說明峰神經太大條(說不定這也是種強而有力的天賦),還是他早就習慣魔界至尊的魔威,居然一無所覺的打開了門,破除了完整的「咒環」。

當然,他們堂兄妹什麼都不知道。空有靈感沒有相關知識的明琦,小心翼翼的跟在空有知識沒有常識的明峰後面,循著慘白的甬道,走進那棟看似普通的雙層建築。
 
要進屋子,明峰神經再大條,也謹慎的拿出火符。他一生修道,用得最好的居然是兒時老爸交給他護身用的火符,這不能不說是種悲劇。

門呀然開了,意外的沒有上鎖。他和明琦小心翼翼的走進去,卻沒有埋伏、陷阱,甚至那種險惡的感覺都消失了。

裡面比想像中大,或許是沒有隔間的關係。空蕩蕩的一間樓,牆角還有水泥、磚塊,像是還在施工中。但地板已經積起一層厚厚的灰,一步一腳印。

明峰有些摸不著頭緒,又上了二樓,還是沒有隔間的空曠,沒有裝潢,牆壁也只是抹了一層水泥,而且沒有抹全,有些地方還看得到紅磚。

這是棟空屋,而且是剛蓋好,內部還沒完全施工完成的空屋。

他們兩人對望一眼,眼中有著相同的迷惑。明琦踱過來踱過去,搔了搔頭。她這天賦雖然沒啥用處,但忠實的沒有出過錯誤。她知道有什麼在附近,但她找不到。

她納悶往牆上一靠……磚牆鬆動,讓她驚跳起來。

「這破房子是不是要垮了?」明峰趕緊拉住她,「哇勒,我是聽說過海沙屋,但沒想到這麼不牢靠啊……」

海沙?!明琦像是抓到什麼,她伸手貼在牆壁上……然後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很大。」她滿臉驚恐,「這海邊的沙都是『他』遺體的一部分。」她目眩、頭暈。看到一條非常非常大的龍,大得幾乎可以擺滿一個村莊的龍,被斬去首級,殷紅的血流在沙灘上,沙灘因此變黑。
被棄屍在這裡的龍,風吹日晒,腐爛、乾枯,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終於化為海沙。黑心建商取了這海邊的沙蓋了這棟建築物,卻將龍的怨怒也凝聚在這裡。

她朝著地板看,最後跪倒,幾乎趴在地板上。她沒辦法抗拒,驚恐的看著自己的意識被吸進去,吸進地基底下那團黑暗……

「明琦!妳怎麼了?不會中暑了吧?」明峰將她半拖半抱起來,「喂喂,明琦!」

明峰碰到她纖細的手環,讓她突然將自己的意識收了回來,還因為用力過猛,差點用後腦勺碰到地板。

「明琦,明琦!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怎麼不知道妳會發羊癲風?」明峰慌慌張張的把手指塞進明琦嘴裡,「別咬斷我的手指!這手我還要用啊~」

虛軟無力的明琦瞪了她的堂哥一眼。為什麼,為什麼?宋家道術傳人為什麼這樣麻瓜?感受力會不會太差勁?

她真氣得想咬掉堂哥的手指。

用最後的力氣推開堂哥的手,「你、你不要把手指伸進我喉嚨,我會、會想吐……」

手環冰樣沁涼,讓她的意識清楚很多。「下面。在下面。」

「不!」收在小盒子的花魂哭喊,「不要!主人,求求你,別去尋他,一切都還來得及……他動不得,現在他動彈不得……」

真的在下面?他望望像是大病一場的明琦,「妳在這兒休息,我去看看。」

結果明琦從後腰抱住他,讓他差點用臉擦地板。「……妳幹嘛?!」

「我、我也要去。」她可憐兮兮的說,「一個人在這裡我會怕……」

接著是冗長的爭辯,本來哭哭啼啼的花魂都靜了下來,在毫無意義的爭辯和低層次如幼稚園般的爭吵聲中,打了好幾次的呵欠。

「好啦。算我怕妳好不好?」明峰無奈的扶起明琦,背著大包行李,拖著怕得僵硬的堂妹,舉步維艱的尋找地下室入口。

最後在應該是廚房的地方,找到一個平蓋在地板上的一個活板門。

打開以後,傳來海水般的腥羶。在打開的那一刻,所有的女妖一起發出驚人的慘叫,差點讓明峰用滾的滾下階梯。

(雖然也差不多……)

半滑半跌的下了階梯,明琦重重的撞到他的後背,兩個人默默的蹲在地上,一個摀著天靈蓋、一個摀著鼻子。

意外的,這個地下室卻有著明亮的光源。忍著痛站起來的明峰注視著光源,意外的發現,那是秦皇陵見過的夜明珠。大約有十幾個懸著,一室輝煌。

非常大的地下室,目測大約有四十幾坪。因為沒有隔間,顯得更為廣大。一行行的貨架擺著一罐罐的標本(?),從細小如蜂到一整個成人,井然有序的排列,泡在透明的液體中。

另一側,是張很大的床,床旁放著一個金屬籠子。那金屬籠子幾乎有一公尺高,像是西洋家庭豢養金絲雀那種鐵絲籠子,成半紡錘型,精緻美麗。

床上有人躺著,一動也不動。他們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他卻連眼皮都沒有抬。

說不清是年輕還是衰老……明峰大著膽子上前看。那人留著雪白的鬍子、雪白的長眉,但臉孔卻光滑細緻如嬰兒。要努力觀察,才可以看到他許久許久呼吸一次。

龜息。明峰警覺起來。這招他看麒麟「表演」過。

籠子傳來一陣呻吟,讓他和明琦嚇得幾乎跳起來。蒼白著臉回望,看到一個乾縮、黝黑、骯髒的「小孩子」。

因為他實在太黑了,幾乎讓他陷入陰暗中。

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個很老很老,老得幾乎像木乃伊的小老頭,睜著濁黃的眼,沙啞著向明蜂招手。

明峰大著膽子走近一點,老頭細瘦的手臂不可思議的穿出狹小的籠隙,一把抓向明峰的胸口,他的指甲骯髒,卻鋒利異常,劃破了胸前的衣服,讓他裝著碎片的水晶瓶子露了出來。

「飛、飛頭蠻……」他吃力的、沙啞的小聲尖叫,「我要、要那個……飛、飛頭蠻……」

明琦嚇得往樓梯上跑,發現活板門像是被銲住了一樣,動也不動。

「堂、堂哥……」她面無人色的跑回來,「門、門……」

明峰卻沒有懼色。小小一個地下室,比起秦皇陵如何?他倒是很平靜。而且麒麟跟他掛保證,沒有什麼危險的。

但他忘記一件事情。

麒麟什麼都很厲害,但只有卜算,非常不擅長。之所以會演變到差點沒命……都是因為她鐵口卻無法直斷的緣故。
 
明峰機警的看著瘋瘋癲癲的乾枯老頭,他哭嚎了一陣子,聲音沙啞細弱。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前後晃著,眼神整個渙散開來,喃喃的幾乎沒有聲音,只見他嘴唇一開一闔。

一個心靈殘毀的瘋老頭。

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發現自己的厭惡油然而生,反而吃了一驚。真奇怪,他見過魔界異常者、見過吸血族、也讓巫妖法師威脅過生命。他或許會憤怒、恐懼,因為污穢的罪行而嘔吐,但他從來沒有生出這種厭惡的情感。

難道是因為他又髒又臭又瘋癲?他隱隱覺得不對,卻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對。

「……我從來沒有這樣莫名其妙討厭過人呀……明琦,」他轉頭,嚇了一大跳。明琦臉孔慘白,形容憔悴的像是要枯萎。眼神渙散的令人心驚,像是那個瘋老頭的瘋狂如病毒般,在很短的時間感染到他的堂妹。

「明琦!」他用力搖搖堂妹的肩膀,「怎麼了?妳不舒服?!」

明琦宛如從惡夢中驚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依在明峰的懷裡啜泣,「可、可怕……好可怕……好黑,好怕……」

聽她哭出來,明峰鬆了口氣。「拜託,天天在摸屍骨的人,還怕個鬼?妳中猴喔?」

明琦抽噎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氣苦的說不出話來。這裡有種陰沉的氣氛會使任何正常人瘋狂,一波波宛如海嘯般侵蝕人的理智和希望。每分每秒,她的理性就會被剝奪一些掉,讓她陷入虛弱、無力,絕望而恐懼,動彈不得的地步。

但她的堂哥不但毫無影響,還嘲笑她是否中猴。

「……我們家怎麼會有你這種麻瓜?!」她氣得發抖,卻緊緊纂住明峰的袖子不敢動。
「麻瓜?什麼麻瓜……」明峰轉思一想,臉沉了下來,「妳哈利波特看太多喔?」

他站起來想察看四周,卻被明琦死死的抱住胳臂,只好沒好氣的拖著僵硬的堂妹,走到書桌前。

除了那些詭異的「標本」、床和鳥籠,這地下室就還有張書桌,凌亂的擺了幾本書。看到書,他不由自主的坐了下來。

他這個書蟲的癖大概沒救了。明峰其實也滿悶的。性命交關,一個關在鳥籠的瘋老頭虎視眈眈,還有個鶴髮童顏的怪人在大床上表演龜息,那傢伙還是奴役女妖採真陽的妖道。

但他居然坐在書桌前,身不由己的打開書來看。

其實這不是書,而是「筆記」或「手記」。他不禁有些驚艷,居然是非常優美的散文隨筆(當然是古文),詞藻端美、文字簡潔,雖然內容血腥殘酷,卻帶著一股冷然的優雅。

不敢和他離太遠的明琦硬擠在寬大的太師椅跟他一起看,看沒幾頁,就呵欠連天,「什麼之乎者也兮不兮的,他到底說什麼啊?」

叫妳讀書不讀書,這麼淺白的古文也看不懂。明峰有些鄙夷的看著堂妹,「這也只比《曹劌論戰》深一點點。」

「什麼論戰?」
「妳《古文觀止》沒讀過啊?!」明峰有點發怒了。

明琦聽到《古文觀止》四個字,馬上把耳朵堵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國教還有什麼救啊?!教改是改到哪裡去了?!天哪……

「你翻譯給我聽就好,什麼古文觀止,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明峰跟遇到麒麟一樣束手無策,只好一面看一面翻譯給明琦聽。
 
簡單說,這是妖道懷虛子的「日記」。(或說雜記)

他是六朝時代的名士,機緣遇仙,但仙家雖收他為徒,卻告訴他他沒有修仙的資質,想要長生不老,除非逆天而行、甘冒巨罪,泯滅良知,並且得拋棄自己的名字。

懷虛子接受了,仙家傳了他「房中術別冊」一書,還教他如何「御邪」、「迷魅」,和一些幻術妖法。
他就這樣活下來,帶著蒼白的髮鬚,和稚嫩的孩兒臉。一開始,他親力親為,自稱「五通神」,在江南一代縱橫,迷魅婦女。但他畢竟沒有修仙的資質,在那年代,還有不少修道人行走,許多沒有修道的人也還有若干自悟的異能。

他殺害了太多婦女,自然有人要剷除他。重傷之下他使出幻術脫身,從此隱姓埋名,模仿修道人的作為,給自己取了個「懷虛子」的道號,到處收妖。

但是,他殺死男妖,卻留下女妖活命。日裡收妖,夜裡縱妖。害怕被其他有德者消滅,他很謹慎的讓女妖去收索真陽,卻不會害死凡人──起碼不會馬上死。至於被奴役的女妖會不會被他吸乾,會不會死,他是毫不關心的。

當然,也沒有人關心。因為她們是妖,死再多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他就這樣活著,默默的。只關心自己的長生不老,漠然的走過許多歲月,冷眼看過許多戰禍。直到幾年前……

他旅行到戈壁,卻感應到他仙家師父的「氣」。隔閡了這麼長久的時光,他居然又感應到了師父。

師父,我照你的吩咐修煉這麼長久的時光,你總可以來渡我了吧?我總可以成仙了吧?

他急急的趕去,但戈壁沙漠真的太大了,他趕了好幾天才到。在黃沙滾滾中,他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綠洲,各式各樣的花朵怒放,芳香得令人窒息。

極盛。卻也即將凋零、枯黃的綠洲。

師父走了。但卻發現了一個瘋狂、乾枯,像是靈魂徹底破碎的老頭兒。因為那個瘋老頭沒辦法說話,所以他直接「探問」了老頭兒的記憶。

也因此,發現了應龍精魂。
 
筆記只到這裡為止。明峰有些迷惘的看著書桌上堆積如山的筆記。

在書桌上的是最近幾年的份,其他的部分,是從一個破舊的皮囊掏出來的。那皮囊很輕,很舊,似乎要龜裂開來。他看完這幾年的份,有些不甘心,那皮囊就擱在書桌上,他忍不住去掏,一面喃喃著,「還有沒有啊……」

然後一本、又一本,再一本,直到堆滿整張桌子。

「……這是小叮噹的四度空間袋啊?」明琦傻眼了。

明峰搔了搔頭,悶不吭聲的把書都掃進皮囊。他其實應該覺得訝異才對……但是你跟麒麟住久了,這種事情也還好……

想想那個可以裝進大冰箱、大電視機、大書櫃……一整個家當的計程車行李廂,裝個幾十本破書的破皮囊算什麼?

「這還不夠小叮噹,真的。」他嚴肅的跟明琦說,「相信我,這不過是聊齋的程度,真正的小叮噹四度空間袋……妳還沒有見識過。」

明峰疲勞的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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