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殃之雀

這個用夜明珠照明的地下室,卻籠著絕望而慘白的黑暗,沒有寒暑、沒有日夜,連時間都停止了。

明琦望了望手錶,心底一陣揪緊。他們進來的時候,是上午九點零八分,都看完了大堆的手記,時間還是上午九點零八分。他們一進入地下室,她的電子錶就停住了。

森冷的恐懼抓住她,「……堂哥,我的錶停了。」

「我的也停了啊。」明峰還在消化那大堆筆記,漫不經心的回答,「現在大約快到凌晨時分了。」

明琦愣愣的看著她堂哥,「……你怎麼知道?」

「時間感啊。」明峰奇怪的看她一眼,「妳沒有嗎?」

……在這種光陰凝固如墓穴的地下室,怎麼會有時間感?

「月亮啊。」明峰指了指天花板,「看不到也該感覺得到嘛。今天月色一定很好。妳餓了嗎?中餐和晚餐都沒吃,妳一定餓壞了。」

他掏出七七乳加巧克力,塞到她手裡,「先吃這個擋一擋。等出去請妳吃大餐。」

……你怎麼會有這個?不過明琦溫順的拿過來,咬了一口。甜蜜的味道充塞,她突然覺得不再那麼絕望。

「我們……會出得去吧?」她低低的問。
「當然……」明峰回答到一半,鳥籠裡傳出陰森森的聲音。
「當然……出不去。」瘋老頭蹲在陰暗中,「沒人出得去的。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見過應龍還出得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沒有那麼瘋,眼神的焦距也凝聚起來。「把飛頭蠻的魂給我。」如枯枝般的手臂伸出籠外,「把那個給我……我就可以恢復……最少恢復一部分。我可以帶你們出去。」

魂?明峰低頭看了看水晶瓶,謹慎的塞進口袋。「不行,這不是你的,更不是我的。」

瘋老頭發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蠢貨!你知道懷虛子是怎麼『問』我的?你看、你看!」他低下頭,讓明峰看他的頭頂。他幾乎沒有頭髮的頭頂有著蒼白的五個洞,可以看到裡頭的腦漿,「他就是這麼問!就這麼問!把指頭插到你頭裡『問』!你想被他這樣問嗎?你想嗎?!你想你的一切知識都被他挖空嗎?!」

瘋老頭聲嘶力竭,「他正在抵抗應龍的附身!不管成不成功,我們都活不了!給我!把殷曼的魂給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抵抗應龍成功,我們生不如死;若應龍再次附了他的身,我們會痛不欲生!快給我!」他拚命搖動籠子,眼睛暴突出來,「快給我!」

明峰護著明琦往後幾步,正想開口,卻僵住了。

很冷。非常非常的冷。冷得……像是被關到冷凍庫裡一樣。現在他明白明琦說得「巨大」的定義。和這團冰冷的黑暗相較起來……他們渺小得像是砂礫一般。

他和明琦的口中都冒出冉冉的白氣,在這樣的夏日夜晚。

「羅煞,是你來尋我的。」那團黑暗開了口,帶著金屬的生澀,「你懼怕天劫,想來收了我。可惜讓你逃脫……因為你誰也不愛,只愛你自己。」生澀的聲音笑了兩聲,令人牙齒發酸,「結果你還是被帶來這裡。還帶來了一隻貪婪的螳螂。」

那個瘋老頭尖叫著哭了起來。

那黑暗緩緩移動,走到明峰的面前。他以為他會看到黑暗、或者是殘留骨骸的應龍,沒想到他看到鶴髮童顏的懷虛子。

強大的壓迫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怨恨、悲傷、憎惡……讓懷虛子看起來有點朦朧。

懷虛子……不,應該說,應龍。應龍抬起手來看看,發出冷冷的笑。「這麼細白的手,這麼小。我族的嬰孩也沒這麼小的手。」他踏著不穩的步伐,卻籠罩著強烈又陰暗的神威,「這具骯髒的身體很不舒服,就像穿著滾滿汙泥的衣服。」

他向明峰伸手,「你大概不一樣。『穿』起來會很舒服吧……」

明峰往後一退,厲聲說,「我沒有邀請你,你不能夠進來!」懷抱著幾乎癱軟的明琦。

應龍看著他,許久許久。他被禁錮在島末,剝奪肉體和一切,什麼都失去了。只有受創極深的元神,和他永恆的怨恨和悲傷。在他被斬首封印的時候,他曾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主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或許我會來釋放你,應龍。」他淡淡的一笑,無情的。「或許我會親自來,再不然就是遣我的影子來。」

帝嚳一直沒有來。他的主上帝嚳……他曾經愛戴,現在卻怨恨萬年的主子。但他的徒弟來了,他的影子裡沾染過帝嚳的影子。

但羅煞卻這樣狡猾陰險,跟帝嚳一模一樣。他滑溜的從應龍的手底全身而退,曾經他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

但他瘋了,被同樣是帝嚳徒弟的懷虛子押來。而懷虛子,不如羅煞狡猾、不如羅煞冷血。被血腥沾染遍的心智,還留著最後一絲溫情。

懷虛子不但粗率的釋放了應龍,也被應龍侵蝕著緩緩吃下肚。只餘一點靈魂殘渣的,吃下肚。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明峰喃喃著。

應龍望著他,幾乎是溫愛的眼神,「你知道什麼呢?純血的人類?」

明峰搖搖頭,又遲疑的點點頭。

「你不邀請我,我的確進不去。」應龍頰上蜿蜒冰冷的淚,「但我需要你。」他對著明峰無聲的呼喊。

冰寒、霜冷,充滿痛苦和沉默的嘶吼。

在四海龍王剛剛長出角,還是海浪裡隨波逐流的稚嫩小蛟時,應龍一族早就統治眾海數萬年。他們是最早的海神,所有的水都跟他們息息相關,與他們的呼喊共鳴。

而人類的體內,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由水所組成。明峰和明琦也完全無法抵抗的,和他起了共鳴。

極度的寒冷像是將他的皮膚一片片刮落,他全身的血液逆流澎湃,像是瀕臨死亡……
 
大大的喘了口氣,發現他躺臥在樹籬外面的沙灘上。他的頭疼得厲害,瞠目看著倒塌的建築物,海浪細細的聲音傳了過來。

他們逃出來了?他四下張望,看見趴在沙灘上的明琦,趕緊將她抱起來,「明琦?明琦!我們逃出來了!明……」

他的聲音哽住。明琦的大眼睛張著,卻再也沒有光采。她完整無傷,但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她死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剛剛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明琦會死?!

「我帶妳去給醫生看……」他顫抖著,不斷的哭,「妳會好的,明琦,妳會好的……」

他發動機車,抱著身軀依舊柔軟,但已經死去的明琦飛馳而去。進入市區,他發現,他已經陷身於一個巨大的惡夢。

所有的人都死了。完整無傷,卻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這一定是惡夢而已……」明峰笑了,聲音有些發抖,「這是幻境,就像秦皇陵那樣……英俊,求求妳快來!我被幻境困住了……」

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

一定有人活著,不可能大家都死了……他抱著明琦毫無目的的亂竄,觸目只有死亡的痕跡,靜悄悄的,沒有人活著。直到明琦在他懷裡僵硬,出現屍斑,直到整個城市都發出異味。

他發出悲絕的哭聲,直到淚盡繼之以血。滿臉蜿蜒著血淚,依依不捨的放下明琦,離開這個滿是屍體的死亡之城。

有人還活著嗎?麒麟總還活著吧?他焦慮、哭泣,騎著小五十焦急的往北,麒麟一定知道答案,她一定知道發生什麼事,該怎麼做……

焦急痛苦的明峰,甚至騎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有車,但都停著。裡頭是一具具驟然死亡的屍體。他試著撥手機給蕙娘,卻沒有訊號。

他不記得自己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吃、有沒有睡。等他衝進家裡,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蕙娘的屍身。
已經流不出淚來了。他趴在蕙娘身上,動也不動。

「哎呀,總算看到你了呀。」麒麟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歡快,「徒兒。」
「麒麟!麒麟……」他猛然抬頭,看到麒麟懶懶得躺在沙發上,面對著椅背,以為乾涸的眼眶又湧出淚水,「為什麼啊~麒麟!幸好妳還好好的……」

麒麟輕輕嘆息一聲,「這個時候,真想喝杯冰冰涼涼的香檳啊……」

明峰哭著,「都、都什麼時候了……」但是順她吧,順著她吧……她還能活著要酒喝,就是無上恩典了啊……他哭著扳著麒麟,「我去找香檳……」他愣住,說不出半個字。

麒麟還是懶懶得笑,「這個樣子,酒會漏出來吧?」

她那對很萌的角兒已經折斷,鎖骨以下的胸膛已經沒有皮膚和肌肉,纖細的胸骨包覆幾乎不跳的心臟。

「麒麟……麒麟……」他趴在麒麟的腿上,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幾乎不跳了。
「這就是真人的福利。」麒麟自嘲的笑笑,「變成這副德行,還能忍耐著等你來好交代遺言……」
「不不不……」明峰昏亂的不斷搖頭,他趴在麒麟的大腿上不肯抬起頭,他不要面對麒麟快死的事實。
「徒兒,天帝認為人類不該存在,滅亡了我們。」麒麟的聲音很平靜,「所有屬於人類的血緣,或深或淺,那怕是天人後裔,都必須剔除。人類,滅亡了。」
「不不不!」明峰痛苦的嘶吼。
「逃吧,徒兒,快逃吧……」麒麟的聲音漸漸的低下去,帶著懶洋洋的笑容,眼睛慢慢闔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了什麼?為什麼?!」明峰悲痛的大喊,「我們不是服侍著天帝,什麼都照他的旨意做嗎?他要我去找真相,我也找了!連妳也不知道他就是天柱,就是作為天柱生下來的!他憑什麼滅亡我們?憑什麼?!」

麒麟的呼吸停住了。

「醒來!麒麟!醒來!」他悲絕的搖著她,「不要睡啊麒麟!我殺了他!我要殺了帝嚳!把我的族民還來!把我的麒麟還來!把蕙娘還來!」

***

事實上,明峰什麼地方都沒去。他依舊在地下室,和應龍相對。被共鳴幾乎震碎靈魂的明琦緊緊抱著手腕上的纖細手環,才沒昏厥過去。她無法動彈,但並沒有被應龍左右。

一來是翠綠的手環保護了她,二來是應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馴服」懷虛子的肉體,使出來的「共鳴」力量還不大。

她眨著眼睛,發現自己不能開口,也無法動。她只能轉動眼睛,看看堂哥,又看看應龍。

兩個人的表情有著同樣的悲痛和哀傷,她不知道讓應龍的哀傷和怨恨引起共鳴會陷入當初應龍滅族時的巨大傷慟。當傷慟同步時,明峰就會「邀請」應龍進入他的體內。

是的。在以族為名的應龍族長被斬首之前,活了一小段時間。那段時間,當時的代天帝帝嚳滅亡了應龍一族,確定沒有活口了,才將應龍族長斬首。

明琦只知道事情不太對勁,但她空有靈感,卻沒有半點相關知識,除了乾著急,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們這對糊塗堂兄妹什麼都不知道,但麒麟卻知道了。
 
遠在中興新村的她,鎖骨以下,突然像是挨了炸彈一般爆裂開來。讓她剛嚥下去的香檳混著血,緩緩的流下來。

「他媽的!」愕然片刻,麒麟大怒,「這孽徒……想弒師嗎?!」
「麒麟!」蕙娘失手砸了盤子,不顧一地的湯湯水水,她衝過來,「怎麼了?妳在玩什麼?怎麼把自己傷成這樣啊……」

麒麟搖了搖頭,只覺得劇痛幾乎讓她站立不住。更痛的是,她的角兒齊根滲出血,搖搖欲墜。

真讓角兒斷了,她的事情也大條了。

胸口爆裂的傷口,快速的崩潰溶解。這下可好了……

「他媽的,我還沒死!」麒麟能夠站直,就是憑著這股怒氣,「你給我辦啥喪禮,靠……」

她發著冷汗咬牙,顧不得眼前是什麼書,隨便扯了幾頁,用血寫了符文,就這樣塞進正在崩潰的傷口。又彈指燒了手上的「符」,用灰湮堵了角的斷裂。

疼痛稍去,她深吸一口氣,試著冥想進入明峰的心裡。

她和明峰有些相似,而不是指血緣。他們都是眾生眼中上好的採補材料,擁有類似的召喚才華,和幾乎雷同的禁咒天賦。

這些年,明峰當了她的弟子,經歷多少危險,萌生出一股比家人還親密的情誼。雖然吵吵鬧鬧,但她明白,她和明峰有種神祕的連結和牽絆,這很好,但也很危險。

有種祭禮叫做「葬」。必須由家人,或類似家人的「親人」親手辦理,才能讓死者安息。反過頭來說,由親人親手出「葬」,即使是活生生的人,也會成為「死者」。

這是一種反面的咀咒,很少人知道。麒麟懂,但她頗不喜這種逆天的咒,當然也不曾教給明峰。

這死小孩為什麼會極盡哀禮的替活生生的師父出「葬」?

她陷入冥想,經由明峰的眼淚,遁入他的心中,看到循環不止的葬禮,也看到了他紛亂消化中的筆記,整理出來龍去脈。

好孽徒……隨便一條死得骨頭好打鼓的笨蛋應龍,就可以唬得你差點咒殺了自己師父……你這書呆怎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宋明峰!」她張牙舞爪的在他心底現形,「老娘還沒死,也讓你的葬禮葬死了!你快給我住手!」

陷入巨大哀傷的明峰,滿心只有痛苦和怨恨,完全看不到現形的麒麟。

她使盡方法,明峰還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疼痛越來越劇烈,照這種進度下去,她真的會和明峰想像死去的麒麟一樣,肌膚蝕盡,胸骨包覆著不跳的心臟,血當然也流個精光。

她想過千百種自己的死法,還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這麼蠢!

靠邀啦!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的……她一面在明峰狂暴雜亂的內心翻找著可以自救的辦法,一面透過他的眼睛看……

應龍精魂之上,是誰蓋了這樣佈滿雪白符文的地下室?這樣堅固的結界,在她健康的時候,還得要三五天才能解咒完全,現在?現在她都快被咒殺了,還有那美國時間解什麼咒?

從外面是來不及解開的……從裡面呢?

她心思一動。式神、式神……放個式神出來破壞結界啊……但是現在血流不止的是她,不是那個哭得跟傻瓜一樣的小徒。這種狀況她想放狂信者也放不出來啊!

氣得哇哇大叫,她在明峰紛亂漸漸崩潰的內心,看到虛幻的記憶,雜亂的飛舞。有死去的蕙娘、掛念的英俊,還有幾個小盒子。

用廣告紙折的小盒子。
 
「……你明白了我的怨恨和痛苦嗎?」應龍用懷虛子的手摸著明峰的臉,「我的族民就是這樣滅絕了,而理由只是因為我服從了帝嚳的命令。

他說,『難保你不會告訴親密的人,而你親密的人可能又會告訴他們覺得親密的人。這樣下去,天下眾生早晚都會得知,祕密就再也保不住了。我不想殺盡天下人,就只能滅亡應龍一族了。』

你懂我的恨嗎?你能了解嗎?」

明峰茫然的看著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邀請我進去。」應龍的聲音微弱,「我需要一個好的身體,好向帝嚳報仇雪恨。」

明峰張開口,卻沒有聲音。

「我、我……我邀……」他猛然往後一仰,發出女子嬌脆的怒聲,「邀你媽啦!笨蛋!白癡!從來沒見過這麼蠢的禁咒師!聽著,你留級了!」

他突然發出這樣的女聲,讓侵佔肉體非常辛苦的應龍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反應。他被關得久了,難免有些遲鈍。所以當「明峰」嬌脆的念咒,他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止。

「帶著天風,捲起塵土而來,莫忘甘醇之肉味!」女子的聲音隱隱含著雷火般的怒氣,像是被這怒氣點燃,行李袋裡封印女妖的盒子也隨之簌簌發抖、震動。

「昔日山在虛無縹緲間,思想起!」隨著「起」這個字,封印女妖不由自主的被驅動了,她們跳了起來,絕望而堅毅的衝向她們畏懼的舊主人。

當中狐妖衝得最快,她一爪抓向應龍的臉——或說懷虛子的臉。應龍這才反應過來,揮袖將狐妖掃開。陰暗的神威加上懷虛子採補千年的修行,將狐妖摜得粉碎,露出毛皮蔽敗的本相。

應龍獃住了——或者應該說,懷虛子獃住了。應龍擅長「共鳴」,任何稍有一絲良知的眾生都會因為他的哀傷而甘願就戮。羅煞可以逃過,是因為他沒有良知這種東西,但懷虛子卻還有。

他殺害無數女妖和女人,毫無悔意。但他卻苦楚的、不敢承認的,將這隻早該殺死的狐妖留在身邊,容她活過一天又一天。

將死的狐狸躺在地上,嘴角上揚,像是在笑,得意的。

應龍用這僅存的溫情侵蝕了懷虛子,靈魂僅餘碎片的他、被應龍吃殘的他,卻看到他僅剩的柔情露出本相,就要死了。

他最後一次違抗應龍,將自己的眼睛戳瞎。

其實附在明峰身上的麒麟也獃住了。她原是虛晃一招,女妖們看似撲向懷虛子,事實上是將天花板的咒文打毀。其他女妖都柔順的聽命,這狐妖卻抵抗她的號令撲向懷虛子。

不過她比誰都清醒的早,「時光流逝……夢難留!」

女妖們抹去了咒文的一部分,不完整的咒文搖晃、引起地鳴。

因為咒文的毀壞、因為懷虛子自毀雙目,讓附身的應龍痛苦狂叫,明峰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明琦連滾帶爬的衝到他身邊,哭得幾乎斷氣。

他呆滯的看著虛空,透明的麒麟拎著他的領口大吼,「祟殺我,吭?你這死孽徒,沒有三兩三你敢惹我?!吭?這種爛幻境也可以騙倒你?告訴你,你被留級三十年了!別以為你可以畢業,沒門兒!!」

「……英俊。」明峰喃喃的開口。

應他召喚,九頭鳥姑獲穿破了天花板,用雷霆萬鈞之勢,從天而降。從破碎的天花板和半坍的圍牆,可以看到美麗的天空。

原來,天已經亮了。

「麒麟,妳真的成鬼魂了?」明峰掉下眼淚。
「靠北的大頭鬼啦!」麒麟氣得真氣提不上來,維持不了冥想,「回」到中興新村。
 
她大咳幾聲,鎖骨到腹部,炸得一片爛肉,幸好血已經止住了,兩根搖搖欲墜的角兒也沒真的掉下來。

「……我的酒!」蕙娘掉著眼淚幫她上藥,她還氣得大吼大叫,「我的香檳!都浪費了!這孽徒用葬禮炸穿我的食道!等我傷好了非給他好看不可!」

……普通人炸了食道應該沒辦法開口吧?還有辦法計較浪費掉的酒哩。怎麼麒麟越來越不像人類啊……

「我的酒啊!」
「……」

***

懷虛子……或者說是應龍,他抬起滿是鮮血的臉龐,只剩血洞的眼睛殷殷的望著天。

「……我都快忘記天空的模樣了。」他喃喃的說,「風,真好啊。告訴我,」他摸索的抓住明峰,「天是不是還那麼藍?告訴我……我看不到,現在的我看不到……」

明峰緊繃了一下,說不出為什麼,他沒有甩開應龍的手。或許是和他起過「共鳴」,了解了他的悲痛和怨恨,他實在沒有辦法對這個失去一切,無論肉體和眷族的應龍發怒。

「……是我殺了麒麟。」他莫名的明白了,眼眶滾著淚。
「麒麟種?不,她熬過了『葬禮』,我倒沒想到她熬得過……」應龍漫應著,搖晃明峰的手,「告訴我,天空是否還是那麼藍,跟大海一樣藍?帶我出去,讓我走,讓我走……」

明峰愕愕的看著應龍,大大的鬆了口氣。那麼,麒麟還是活著的?我看到的不是她的鬼魂?

明琦看堂哥似乎動搖,不斷搖頭,死命的對明峰使眼色。但明峰還是攙起應龍,攀著英俊巨大的腳爪,從破裂的天花板出去。

微風輕拂,沙沙的海浪聲這樣平靜。應龍眼盲的臉龐柔和下來,有種如在夢中的溫柔。

「天空還是很藍,但大海比天空還藍。」明峰描述著景象,「今天很晴朗,這是個很美麗的夏日清晨。」
「……你看得到什麼?」他渴望著,「有蛟?還是有蜃?你看到虹嗎?有沒有、有沒有龍族……?」他真正想問的是,真的都滅亡了?他的族民,在海浪翻湧的雪白應龍……真的完全不剩了?

明峰為難了一會兒,「……封天絕地很久了。群魔歸地,眾神歸天。人間起碼也有五、六千年不再見到任何龍族了。」

他的臉孔,絕望而脆弱。

時光帶走一切,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一切種族都會滅亡,他原本就該明白。但不該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

跌跌撞撞的,他往海浪聲走去。他幾乎使盡所有殘存的神力附身到懷虛子身上,其實,他想要轉移到明峰身上,成功機率很小。他是堂堂正正的海神,怨恨讓他變得陰暗而瘋狂,但他對附身的黑暗法術所知真的極少。

破碎的懷虛子自毀雙目,讓他明白,他實在無法轉移附身了。或許他再潛修一千年、兩千年,或許有一天他可以離開這個修煉過的身體。

但他突然覺得累,覺得好累好累。

殺了帝嚳以後呢?他的族民依舊是滅亡了,他最想要的永遠不會回來。踏進海水中,他放聲大哭。

為他這長久而痛苦的監禁,為了他無辜的族民,為了永遠不會回來的美好歲月。他毫不害羞、使盡全身力氣的痛哭,像是這樣才能夠讓他的悲傷洗滌乾淨。

他從來沒有忘記,海水清泠溫柔的環繞,是這樣暌違了上萬年。

龍吟。他發出清亮緲遠的龍吟。他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回應他,可以回應他的人都死了……

但他聽到了回應。非常非常遙遠,不知道隔了幾重大海幾重大陸,微弱、飄渺,卻是應龍的歌聲。藉著諸水連接於大海的共鳴,回應著他。

……我的族人,尚存人間?

橫亙萬年,他居然又聽到應龍的龍吟。

「……我太累了,我真的好累。」應龍笑笑的坐倒在淺淺的海水中,「純血人類,你可以許個願望。既然你把我放出來,我讓你許個願望。」

明峰看著頹唐狼狽的他,難過得不得了。「我沒有任何願望。」

「財富?聲望?都不要?法術?也不要?」應龍慘慘的笑,「那我可不可以對你許個願望?」

他望著應龍,嘴巴張開一會兒,又閉上。半晌才艱難的說出話來,「……我出生在和平,也希望能夠死於和平。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和怨恨……但報仇不是我擅長的事情。」他深深難過起來。

應龍盲目的眼睛望著他,嘴角湧起真正的笑意。「本來我是希望這樣的,但現在不了。讓他去吧,他只要好好的穩定這個世界就行了……你過來些,我告訴你我要什麼……」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虛軟。

明峰緊張的扶起他,「欸,應龍大人……」

當明峰靠近他時,垂死的應龍迅雷不及掩耳的將一顆黝黑的、大約小指頭頂端大小的珠子,塞進明峰的嘴裡。
他大驚,正要吐出來,那顆珠子滴溜溜的滾下咽喉,吞了下去。

「你為什麼要害我?!」明峰大怒,「你怎麼可以……」
「害你?害你?」應龍笑了起來,「這是應龍的如意寶珠,三界之中的至寶,你說我要害你?」他朗笑,聲音歡快。
「我對你許個願望。就一個。」他抓著明峰的手臂,「幫我看……替我看看,替我看看我的族民。你吞了我的如意寶珠,可以輕易的認出我的族民。還有活口……還有……保護他們……我太累太累了,我沒辦法……」他撲倒在海水中,沒了氣息。

明峰慌著將他抱起來,應龍的眼神已經散了,卻還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吞了那顆珠子,明峰很不安。但體會過應龍的痛苦,他無法視而不見。

「……我答應你。」

應龍湧起一絲溫柔天真的笑,鬆了手。

怨恨和絕望讓他被拘禁這麼久依舊存在,而失去怨恨和絕望,他就像是散了錮的木桶,魂魄消散了。

明知道他附身後依舊對女妖殘忍暴虐,但明峰卻無法恨他,反而是深深的憐憫。將屍身抱起來,他在附近的小樹林挖了一個坑,將他放下。原本遠遠跟隨的女妖們,這時候才靠過來,默默的將骨碎筋柔的狐狸屍骨遞給他。

「……她就是傻。」女妖之一嘆了氣,「這麼折磨她,她還把心給了那個妖道。」

明峰接了過來,將狐狸放在懷虛子的臂彎。那隻死去的狐狸,嘴角依舊彎著,像是在笑。

***

怎麼安排這四隻女妖,明峰真是大傷腦筋。

他從來沒有強奪過其他生物的意志,這還是頭一遭。放了怕她們幹壞事,但是留著……恐怕會被這些女妖「幹壞事」。

他已經不只一次抱著被單、衣衫不整的跑去敲明琦的門,躲在明琦後面簌簌發抖。英俊還在的時候,她們式神間似乎還有長幼的觀念,平安無事。但英俊一走,這幾個妖嬈的式神,就想盡辦法爬上他的床。

他是很想求英俊留下來……但是英俊一變化成人形,就挺著明顯懷孕的大肚子。你好意思讓孕婦這樣奔波勞動嗎?
 
「……英俊妳……」當時他瞠目指著英俊的肚子,「妳該不會……」
「……再十來天就生了吧?」她羞得滿臉通紅,沒有注意到在旁邊呈現石化狀態的明琦。
「……胎生還卵生啊……」驚駭過度的明峰很笨拙的問。

她倒沒有生氣,只顧羞紅,「懷孕四個月就要生了……應該是卵吧?到時候我得在家裡孵蛋……但主人只要呼喚我,我會帶著寶寶一起來的!」

「不不不!」明峰拚命搖手,「我行、我可以的!妳……妳還是好好待產吧……」

他僵硬的畫了一道安產符塞給英俊,就把她趕回去了。
 
這種情形下,你好意思留下英俊?他當然知道英俊比較可靠,明琦一點用處也沒有,但是被這些女式神動手動腳扯衣撕褲,他也只能依賴明琦幫他擋啊!

「……堂哥,我也會怕。」明琦欲哭無淚,「你也是成熟的大人了,我不會說什麼的……」
「妳沒聽過……最難消受美人恩嗎?」他的聲音顫抖著,「妳妳妳、妳叫她們回盒子睡覺好不好?」

明琦只好上前好言相勸,說「來日方長」,直到口乾舌燥,才能暫時免去明峰的桃花劫。

思來想去無計可施,明峰硬著頭皮跟麒麟求救。

握著話筒的麒麟氣得發抖,「你還有臉打電話給我啊……孽徒!」她驚人的吼聲即使話筒離耳朵一公尺,還是震得周圍的人腦門嗡嗡直響,道行最為低微的花魂乾脆昏過去。

明峰打直手臂,拎著話筒像是拎著燙手山芋,在眼冒金星的情形下垂首恭聽,直到麒麟吼裂了傷口,蕙娘忍不住制止她,她才冷靜一點點。

「要我幫忙處理你收來的式神是不是?」麒麟冷笑一聲,「好,我就幫你收拾。」她磅的一聲,炸掉了明峰的電話。

拍了拍頭上的碎片,明峰有些發愁。這是旅館的電話,不知道要怎麼賠才好……

等麒麟的「解決方案」抵達時,他絕望的望著天花板的星空,這個帳單……旅館的老闆會不會宰了他補屋頂?
不過可能等不到旅館老闆的屠刀,他就會先被龍女大卸八塊了。

「……明峰君。」她詭麗倒豎如爬蟲類的金色瞳孔,燃燒著銀樣怒火,「你居然收了這樣不三不四、妖裡妖氣的式神!難道你忘記妾身了嗎?!」

雖然來的是她的幻影,身材也縮得比明峰略矮一些,但她一甩蛇尾,還是一傢伙打碎了電視機和旁邊的小冰箱。

……這個賠償帳單……

「不不,請聽我說,並沒有這種事情!」他氣急敗壞的試圖阻止龍女的大肆破壞,「收她們是完全不得已的……」
「當我不懂世事麼?!」她又一甩尾,嘩啦啦的打碎梳妝台和衣櫃,「男子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你收這幾個妖精分明就是要納小,你把我這伏羲正室放在什麼地方?!」

說到極怒,她張口出雷。人兒是幻影沒錯,這雷光閃爍卻是貨真價實,饒是他拉著明琦緊急避難,還是讓兩人的毛髮捲曲,被電得抽搐。

更糟糕的是,她這雷劈下來,整個房間只剩下四面牆壁,其他的家具電器,全成了碎片。

「這女人又是誰?!」她五爪箕張,幾乎要插進明琦的脖子。
「堂妹!她是我二伯唯一的女兒!」明峰顧不得抽搐,護在明琦前面大叫,「千萬不要失手啊~~」

狂怒的龍女呆了呆,母夜叉轉瞬成了怨婦,「小姑!妳給我評評理!明峰君與我有婚約,卻這般負我!妳評評理,評評理呀!」

明琦讓她抓著搖,只覺得頭暈目眩,渾身滾著電流。「呃……啊……堂哥這樣真的不好。」

「明琦!」明峰叫了一聲。媽的,這樣罩著她,大難來時就搶著出賣堂哥!早該讓她被電死算了!

她略略清醒了一些,「呃,堂嫂,妳冷靜些……」她抓著明峰的外套給她擦眼淚,「堂哥收這些式神是真的不得已的。但收都收了……堂嫂,這麼吧,這些式神也粗魯不文,是需要管教管教。不如妳帶了去,好好教導,以後服侍妳和堂哥,豈不是好呢?我保證堂哥不是那種人……他若花心,就不會天天跑來敲門避難了。」

龍女讓這句堂嫂叫羞了臉,心裡蜜滋滋的。火氣也就降了下去,垂首低眉的說,「妾身雖然是伏羲後裔,三從四德總還是懂的。小姑都說話了,妾身敢不依麼?我想明峰君當不是那種薄情郎……」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他舉起雙手。

龍女羞答答的纏上明峰,又親了他一臉口水(附帶輕微電擊效果),這才滿意的收了四個嚇白臉的女式神,騰空而去。

明琦癱軟在地,趴著很久很久。

「堂哥……」她有氣無力的說,「你幾時高攀了這樣的神明親家……?」

明峰躺在一地碎片上,動也不想動。這個帳單……這個賠償帳單……

「古人果然有智慧。」明琦很感慨,「最難消受美人恩。」
「……麻煩妳閉嘴好嗎?」明峰差點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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