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逃亡

風塵僕僕的魔王滿面風霜,匆匆的走向麒麟的宮室,一面聽著李嘉的報告。
「……所以說,直到最後,羅紗還是沒有吞下祕藥?」他的心隱隱作痛,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他可以信賴的人。
「王上,她被腰斬。」李嘉垂下了頭。
「腰斬……」魔王神情不變,卻暗暗咬緊了牙。即使是頗有道行的魔族遭此巨傷,就算搶得回一條命,也得百年的修養。羅紗病到這種地步,連尋常小傷都癒合不了,何況腰斬?哪怕是禁忌的祕藥也救不了。
「刺客呢?」他匆匆走著,「可查清來自什麼勢力?祕藥是否到他們手上?」一個也別想活。他的心裡燒著怒火,傷害他的人,一個也不要想能走脫。他城府深沈,很少斷然發怒。但惹怒了他,他從來不留情。英明和殘酷是他治理魔界這麼多年的手段。

「找不到祕藥的下落,應該是讓殘存的刺客帶走了。」李嘉躊躇了一會兒,「很僥倖找到一個活著的刺客……其他都讓少年真人的狂信者式神殺了。」

身為魔族,他依舊被那片殘酷的飄著屍塊的血海給震懾住。雖然與神族分道揚鑣數萬年,但他們這群保有神智清明的魔族殘存著神族的優雅和文明。這樣慘無人道的虐殺,只有異常者才辦得到。肉塊、內臟,撕扯得到處都是,像是個屠宰場。

他找到的唯一活口疊在數層屍體(或屍塊)之下,四肢粉碎,身體像是被馬車碾過,肚破腸流。其實已經死了大半個,而且已經瘋了。

魔王不動聲色的聽完李嘉的報告,露出滿意的神情。他原本擔心少年真人過分慈軟,沒想到居然有這種霹靂手段。

是該這麼作。

「問出什麼沒有?」魔王問,麒麟的宮室已在眼前。
「……他只活了兩刻鐘。」李嘉謹慎的回答,「但醫生趁他還活著的時候,徹底檢查了他……我們認為他可能是吸血族。最少也是吸血族的僕從。」

魔王停住腳步,露出極度詫異的神情。「不可能!吸血族已經全體流放到人間去……還是我親手執行的!該死的渣滓……無用的害蟲!他們怎麼可能還留在魔界?!」

李嘉不語,遞上宮廷群醫的報告書。魔王拿過來看,越看越怒。吸血一族原本是魔界貴族,因為近親通婚和濫用魔力預防「荼毒」的結果,使他們潛伏著危險的遺傳病。

他們是少數還存在稀薄生育能力的魔族,但這個危險的種族卻開始暗暗獵捕魔族平民吸食血液和精魄。他們胃口越來越大,越來越貪婪,甚至毀滅了一整個小鎮。當他攻破那個小鎮時,只看到城堡裡廣大的血池裡男男女女飲血作樂,無數死亡或將死的人被刺穿吊在水晶燈下,潺潺的血像是湧泉,源源不絕。

這個小鎮……是他從荒蕪的大地勞苦工作三年之久,才建起圍牆,成為魔族繁衍的領地。他們只用三天就毀了一切。

原本是要將吸血族全體斬首毀滅,但他的父親念在同為皇族的份上,答應該族族長的苦苦哀求,以全族流放到人間任其自生自滅作了結。

這判決讓他非常不服,但當時的他還是皇子而已。他能作的,只是徹底追查所有的吸血族,點滴不漏的押往人間。

「他們敢回來?他們膽敢回來?!」魔王轉為震怒,「並且成為刺客回來?!」

勉強吸了好幾口氣,才將憤怒壓下去。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他覺得已經陷入一個精緻而廣大的陰謀中。這次邊陲的叛變讓他延宕這麼久……就是因為這批怪誕的異常者與以往不同。

更為精細、狡獪。瘋狂的成份少了,更為足智多謀。像是治療了瘋狂成份中的錯亂,但保留了瘋狂的嗜血和殺意。

他感到心煩,這個時候,特別想見見禁咒師蠻不在乎的臉孔。像是什麼事情都會迎刃而解,無須煩惱。

推開了門,看到她還躺在沙發上看著漫畫,抱著酒瓶。突然鬆了口氣。

她居然還在,沒有趁亂逃跑。這真是……太好了。

「鳥魔王,回來啦?」她懶洋洋的打招呼,漂亮的黑髮散在沙發上,
「連衣服都捨不得換就來,真的這麼想我?哎呀,誰讓我聰明智慧又美麗善良……堪稱男性殺手。」
魔王盯著她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若少年真人成了皇儲,大約也不會放麒麟走。留著她解悶,實在是個好主意。

「我還以為……妳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拔腿就跑。」魔王緊繃的神情和緩下來。
「可以的話,我是想跑啦。」麒麟灌了口酒,「但我漫畫還沒看完。」

端茶過來的蕙娘,無力的遮住眼睛。
魔王彎起嘴角,不跟她爭辯這個問題。「少年真人還好嗎?」
「他沒事。」麒麟連頭都沒抬,「最少外表沒事。哎唷,雜毛魔王,你也是過來人,還要問這種問題。」
他眼神闇了下來,「甄麒麟。我警告過妳了。」

麒麟聳了聳肩,「……好吧,我失言。為了賠罪和慶祝凱旋,晚上請你吃飯好嗎?羅紗留了好東西給你,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魔王皺了眉,狐疑的看著麒麟。他是聽說了羅紗臨終時,麒麟也在身旁。但羅紗會托付什麼東西給這個陌生的禁咒師?

「妳在打什麼主意?」
「陰險的鬼主意。」麒麟滑到沙發上,很不成體統的將腿掛在沙發背,倒看著魔王,「來不來?不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打什麼陰險的鬼主意?來啦,蕙娘的手藝很不錯的。而且我最近拿到一瓶叫做『龍年』的酒欸!超棒的啦!我可是忍很多天了……」

「……那瓶酒好像鎖在我的酒窖寶庫裡。」

麒麟的眼神飄忽開來,用漫畫擋住魔王的視線,「這種細節就不要講究了……」

盯著麒麟看了一會兒。她能變什麼花招?已經切斷她與各界的聯繫,連首都的網路都只能在首都內相連結。任何細節他都沒有放過……雖然他知道管理者絕對中立,會遵守與魔界訂下的規則,不會幫助麒麟逃脫,但凡事都有意外。

他不會讓意外發生。

「謝謝妳的邀請,」他決定來看看麒麟的把戲,「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相信我。」麒麟舉起手,「這會是很大的禮物。」

當晚,他沐浴更衣後,先將繁雜的國事拋在一旁--在這麼疲倦、憤怒、憂傷和疑慮的時候,他決定放自己一個晚上的假。從他冰冷的王座,走向麒麟溫暖的宮室。

麒麟一反常態,沒有癱在沙發上當馬鈴薯。她把烏黑細緻的長髮綁成馬尾,穿著細肩帶上衣、牛仔短褲,這還是第一次看她慎重的穿上獵靴。之前她都光著腳丫的。

或許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盛裝打扮了。「……我以為妳最少會塗個胭脂,穿個裙子什麼的。我記得讓女官塞滿妳的衣櫥,難道她們沒有?」魔王落座以後,有些挑剔的看著她。

「塞滿了各式各樣可以摔死活人的長裙子。」麒麟坐在餐桌上敲碗,「我知道你看我不太順眼,但送那種殺人於無形的衣服也暗示的太明顯了。我餓了!明峰!你快一點好不好?只是焗烤而已嘛!需要花這麼多時間嗎?」

「五分鐘前妳才突然改變菜單!妳認為我是小叮噹?憑空可以變出熱騰騰的焗烤?!蕙娘煮了滿桌子的菜,妳就是要找麻煩……」
「我要吃焗烤,我要吃焗烤!」麒麟發出驚人的噪音,「我現在就要吃!」
蕙娘無力的頹下肩膀,「……主子,妳先吃點糖醋魚頂一下好不?有客人在,妳聲音小一點兒……」
「我就是想吃呀!」上了餐桌的麒麟完全不可理喻,「我要吃我要吃!」

魔王無言的吃著飯,承認蕙娘的手藝很好。不過這的確是熱鬧的一餐,麒麟一個人包辦了特大號的奶油焗烤海鮮飯,還有大半桌的菜。

看著纖瘦的她,她到底是把飯菜吃去哪了……
她這樣拚命吃,魔王很早就失去胃口。蕙娘滿臉困窘,明峰乾脆遮著眼。
誰也吃不下什麼,只有吃完甜點的麒麟呻吟的下了餐桌。「……今天吃個六分飽就好,等等還有活兒要幹……」

……這樣是六分飽?魔王無奈的看著麒麟。幸好這些年沒有飢荒,他勉強養得起這個大胃王。李嘉就提過庶務官的抱怨,說麒麟一個人吃掉一整營的預算,他還不太相信。
現在他相信了。

「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魔王握著酒杯,看著琥珀色的「龍年」在杯子裡蕩漾,「到底羅紗有什麼東西托付給妳?」

少年真人流露出既慘傷又錯愕的神情,殭尸管家也睜大眼睛。麒麟沒有讓他們知情。到底會是什麼……

麒麟飲盡「龍年」,滿足的瞇細了眼睛。她「勤勞」的打開一直放在茶几上的筆記型電腦,又去房間裡抱了兩把琴出來。

「欸,羅紗教你的曲子,你還記得吧?」她將一把琴扔給明峰。
……那個類似弓鳴的單調琴曲?當然記得,那是羅紗教他的。明峰忍住傷悲,點了點頭。
「王上,」麒麟的口氣意外的禮貌,「這是羅紗要我轉贈的禮物。她送了本琴譜給我。」
魔王呆了片刻,幾乎壓抑不住辛酸。那個可憐的、忠實的琴姬。
「我們合奏她生前最後的手澤……『廣陵散』。」她錚錚兩聲,調整了琴弦。明峰望著琴,好一會兒才撥弦試音。

他不懂。此時此刻,他這樣的心情,怎麼可能彈什麼琴?麒麟到底搞什麼?
麒麟眨了一隻眼睛,笑得非常美麗,雖然帶著深深的邪氣。
這種笑容讓明峰有點發寒。每次她這樣笑,就是有人要倒楣了。希望這個倒楣鬼不是我……明峰低頭冒著冷汗,仔細想著最近有沒有得罪她。

「仔細聽好你自己的琴聲,不能亂哪。」麒麟露出那種帶邪氣的可愛笑容,「亂了事情就大條了。」

明峰疑惑的看她一會兒,雖然不明白,但他到底不希望麒麟那個詭異的笑容是針對他的。
相信我,這個可怕的女人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他不希望成為麒麟異想天開的犧牲品。
乖乖的,按著羅紗的教導,明峰彈了那單調的琴曲。麒麟隨即加入,奏起天地為之動容的「廣陵散」。

魔王聽著璀璨光亮的曲調,目眩神移。羅紗服侍他三百零五年,奏過無數曲子。當初意外得到「廣陵散」殘曲,羅紗花了不少心力編修,卻一直沒有彈給他聽過。

羅紗說,她還沒掌握當中精妙,不能奉主。

妳想告訴我什麼?羅紗?我知道多情的妳何以如此忠誠。但妳不要求,我一直故意漠視妳。因為……我沒辦法給。但妳沒有抱怨,一直溫柔的待在我身邊,一直到付出自己生命。

我欠妳許多。

最少……我該聽聽妳整理出來的琴譜,我該聽聽妳一直想要彈給我聽的「廣陵散」。

如此美妙、溫潤,像是魂魄隨著樂音而飛騰、旋轉,像是可以穿越所有限制、邊界,所有阻礙的一切一切……

在悠揚的樂聲中,麒麟擺在桌子上的筆記型電腦突然發出一聲巨響。魔王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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