歿世錄
第 一 章

我醒來時,只看到一室的純白,什麼都沒有。

定期有人幫我做檢查,跟我說話。不過都透過一面很大的玻璃,送藥送飯做檢查,都是機械臂的工作。

我得救了嗎?

等我清醒一點,過去的夢魘像是陰魂般不肯散去,讓人呼吸困難…我趕緊看我的右手臂…上面有撕裂的傷痕,覆著紗布,我看不到有沒有腐爛。

變成殭尸的老爸啃著支離破碎的媽媽,媽媽還會抽搐,絕望的伸出手向我求救。為什麼我要被生下來?為什麼必須活在這種恐懼中?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可能被感染了,我還掙扎著不想死,不想被吃掉?

為什麼?

那個背光、黝黑的男人掏出槍,對準我眉心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殺我?

很多很多的為什麼,但沒人回答我。他們只忙著幫我做檢查,忙著測驗我有沒有發瘋,誰也沒想過要回答我的問題。

直到隔離期結束,那個魔鬼似的男人來接我。

「啊,我叫柏人。不要問我姓什麼,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既無憐憫,也無情緒,冷冷的,像是金屬作成的。「本來我該一槍打死妳,但剛好沒子彈,是我的錯。所以,我收養妳了。」

「…殺人有很多方法,也未必要在那裡。」我不懂,並且害怕。
「我不是屠夫。」他領著我走出隔離室、走出醫院。「我並不喜歡殺人。我從來沒有犯過這種錯誤…可見妳是不該死的。」

然後他就沒再開口。

我不認識他也不了解他。但除了跟他走,沒有其他選擇。

***

關於他的事情,我後來才慢慢從他的同袍口中得知。

他十二歲因為天賦被紅十字會發掘,當時他孤身在貧民窟清理殭尸和魔物。還年幼的他,就冷酷無情的舉起食指,用他爆裂的氣替自己打出一條生路。

就工作來說,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妖魔殺手。但他的過去,無人知曉。只聽說一些模模糊糊的流言,說他是魔界貴族和人類的混血兒。但他從來不回答,譏諷他也不生氣,只是用冷冰冰、金屬似的眸子望著來找麻煩的人。光那種冷酷的眼光就可以讓來者連話都說不出來,雙腿發軟。

「林靖,十二歲,東口國小五年級生,輟學中。」他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挫了一下,「東口國小不是疫區吧?為什麼沒去上學?」

「…我住的幸福社區成為黃燈疫區。有隻殭尸…跑到社區了。」被這樣的眼睛注視,誰敢撒謊?「老師同學都害怕。」

「嗯。我記得。」他發出一聲冷笑,「因為爭功的白癡同事居然沒把那隻殭尸抓出來。無能的傢伙…拖上一個禮拜,結果造成這麼多的死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緊緊抓著裙子下襬。

「妳家開早餐店?最起碼會做早餐吧?」
「我、我都會。爸媽都忙,三餐都是我在煮的…」我小小聲的回答。看不到未來,也不知道這個兇惡的男人想對我怎麼樣。

為什麼…我沒有乖乖等死呢?

「妳的智商有一三九…平均智商。」他看著報告,「心智有超齡的成熟,但圖像構成特別的低…我想可以把妳當大人般看待。」

他扔過來一把槍,我慌忙接住,意外的沈。

「聽著,跟我生活絕對不是好事。妳會巴不得當初死了。恨我的人很多,人類、妖怪…還有一堆我搞不清楚種族的異類。我希望妳了解兩件事情。」

他豎起食指,「第一、有人拿妳威脅我時,我連眉毛也不會皺一下,妳就乖乖死吧。第二、妳若不想乖乖死,就設法殺死對方。」

我望著手裡的槍,狠狠地嚥下唾沫。殺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明白?」他金屬似的瞳孔望著我,「妳若死了,我會撿隻野貓來頂妳的缺。」

野貓?我跟野貓的命同等級?我想笑,但是,我更生氣,非常生氣。

倔強的昂起頭,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明白了。」

他點點頭,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微笑,走回房間。留下我一個人,捧著那把很沈的槍。

我才不要讓野貓頂我的缺。絕對不要。
 
柏人不讓我叫叔叔或哥哥,要我叫他的名字。

「我們不是親戚。」他靜靜的說,「妳只是跟我一起住而已。」

…其實是萬般無奈才收養我吧?不過沒關係,我很快就會長大。等我長大到足以獨立,我就會離開。之後我會還他恩情的,雖然他根本不想救我。

對他來說,我跟路邊的野貓是相同的。

但是他要我跟他睡同一張床時,我在想他到底在轉什麼邪惡的念頭。

抱著枕頭,我很害怕。我住在紅燈區,比一般的孩子早熟。雖然爸媽都會說我們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清白人家,但我知道來家裡吃早餐酒醉調笑的叔叔阿姨是怎麼回事,我也知道很多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也在接客。

害怕是沒有用的。有些喝醉酒的人根本不會分,我就被拖過。這時候要很明白清楚,而且冷靜的回答他,我是路人,對我怎麼樣會吃官司。

但現在,我沒有選擇。

為什麼我沒有死呢?為什麼在瘟疫蔓延的時候,我沒有死呢?現在我該怎麼辦?

他坐在床上看書,冷靜的望著我的恐懼,「…現在的小孩子意外的早熟呢。」

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命運。我很生氣、憤怒,但我無能為力。

柏人翻過一頁,「我對女人很挑剔。我是不懂其他人怎麼搞的,講究吃,講究穿,講究車子,從裡到外,講究得那麼徹底。唯獨女人只要有張好看的皮,通通可以吞下去,也不管裡面包著是什麼…真奇怪。」

他推了推單眼鏡,眼神還是那麼無情,「妳充其量只是野貓,還妄想當我的女人麼?」

女、女人?!他怎麼可以這樣毫無禁忌的說出口啊?!太、太下流了!

我氣得臉孔漲紅,全身發抖,「我、我不是野貓!我寧可睡地板!」

「那可不行。」他轉眼看我,像是在打量一個物品,而不是人。「清理屍體是很麻煩的。是野貓還好辦,直接扔垃圾桶。給妳辦葬禮還得花筆錢。」

我沒說話。爸媽常說,我們就算落魄到此,也還是清白人家。人窮志不窮,林家的女兒還是有自尊的淑女。我真想轉頭就走…但我能走去哪?

「還是說,妳怕?」他發出笑聲,充滿譏諷。

拖著枕頭,我忿忿的爬上床,他卻將我拎起來,摔到牆邊。

「哼,妳會感謝我的。」一床棉被很無禮的罩上來。

誰會感謝你?!面著牆壁,我狠狠地咬著枕頭角。

在不安和憤怒的情緒之下,我躺了很久,無法沈眠。試著數羊,深呼吸,但一點用處都沒有。睡著的柏人睡相極差,他連人帶被把我抱在懷裡,腿還跨上來。

…我受不了了!

拳打腳踢的將他踹遠一點,我爬出被窩喘口氣。我寧可睡地板。這個傢伙…這傢伙一定是戀童癖的變態!說什麼我也不要跟變態一起睡!

正要下床之際,突然有種強烈恐懼襲了上來,讓我把腳縮回去。有什麼…在房間裡。我的眼睛已經習慣黑暗了,可以看得出房間模糊的輪廓。這房間很簡單,一張雙人床,一個大書桌,和滿牆的書。

地板是木質的,柔和的月光撒在上面,有種溫潤的感覺。

我什麼都看不到。

但這種令人劇烈頭痛的恐懼感…像是殭尸潛伏的幽暗角落。看不到,卻有種氣息掐住我的脖子,讓我不斷發抖。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突然被摀住嘴按倒,我的尖叫梗在喉嚨,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聽到槍聲和大吼。地板的陰影扭曲起來,流出綠綠的液體。像是變形蟲般昂揚起來,只看得到像是嘴巴的地方,長滿一圈重重疊疊的牙齒,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還沒放棄啊…瘴影。」柏人將我抓起來,輕輕鬆鬆摔到床的裡邊,「你還有多少分身可以放呢?」

那隻似乎叫做瘴影的超大型變形蟲,身體一弓,彈了過來,大張的嘴裡長滿鯊魚似的利齒,牠快,柏人比牠更快,他的槍不知道從哪變出來,蹦的一聲巨響,打進瘴影的嘴裡。

那隻超大型變形蟲顫抖了片刻,像個氣球般鼓起來,然後爆炸了。肉塊和內臟碎片噴得到處都是,我像是在看恐怖片似的。

不過肉片就沒掉到我們身上…在牠爆炸之前,柏人撐起一把非常大、非常大的雨傘,將肉片和內臟都彈到地板上去。

…騙人的吧?

柏人面無表情的拔下一根頭髮,吹了一口氣。那根頭髮蠕動,膨脹,最後變成一條沒有眼睛的蛇。那條蛇足足有碗口粗,蜿蜒在地上,舔噬著地板的碎肉。

他轉過頭,神情如常,「現在妳還想睡地板嗎?」

我呆呆的搖了搖頭。

柏人躺下來,看我還僵坐著,將我按在枕頭上。

從那天起,我就沒再抱怨柏人睡相差勁。事實上,我每天晚上都硬要抱著他的胳臂睡覺,不然我會做惡夢。

跟柏人一起生活,本身就是個彩色的惡夢。
 
經過第一夜的震撼教育,我的確謹慎許多。

當柏人拎著我往地下室去練習打靶的時候,我也沒有抗拒。相反的,能有多認真我就多認真。

雖然我常常怨嘆,怨嘆為什麼當初沒有死去,但現在…既然我還活著,我就得掙扎下去,最少也反抗一下吧?我恨那種無助的姿態。

雖然我知道,槍彈只對殭尸有用,對其他非物質生物收效極微。雖然我非物質學學得很差勁,但非物質生物也不是那麼常見的。

「妖怪就妖怪,鬼魂就鬼魂,什麼非物質?」柏人的眼神總是冰冷,現在還多了一點不屑。「人類是不是得了一種沒有科學解釋就會死的病?」

這我怎麼知道?教科書又不是我編的。

「我給妳的槍,不是拿來給殭尸爆頭而已。」他將槍匣退下來,取出一顆子彈叫我摸。看起來平滑的子彈,摸上去令人吃驚,有著細微到幾乎感覺不到的花紋。

「這是兩種符文,對付鬼魂和妖怪的。另外還有對付神明和魔的,但我相信妳用不著。」他將子彈放回彈匣,「紅十字會專用槍。」

我瞪大眼睛。大災變之後,紅十字會浮出檯面,成為跨國際、跨政治的龐大組織。有人說像災變前的聯合國,但大部分的人都同意,懦弱的聯合國連紅十字會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致力重建的各國政府無力對抗各式各樣的瘟疫、因果病和通稱為「非物質生物」的妖魔鬼怪,這些都是紅十字會的範圍。

濫用紅十字會的武器,是會被關到死的欸!

「…我不要被判無期徒刑!」我尖叫。
「那妳槍還我,」他遞了根木棒過來,「妳可以用這個。」
「這是什麼?怎麼用?」我橫看豎看,看不出是什麼法器。
「大概可以揮擊吧?對付小偷應該不錯。」他收了我的槍,「剛剛我從壞掉的椅子上拆下來的。」

我馬上從他手裡奪回我的槍,悶頭繼續練習射擊。

「出手不夠果斷。」他站在旁邊看。

…我才剛開始練習,能夠多果斷?!

過了兩天,我的靶還打得亂七八糟,唯一的收穫是耳鳴不已的耳朵。

「會開保險我就沒別的可以教了。」他整理行李,「希望我回來的時候,妳還活著。」

瞠目望著他,我趕緊跑去大門攔住。「你、你…你要把我丟在這裡?」我住幾天就有幾天的刺客…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

「當然,我也有我的工作。」他笑了一下,反而讓人發冷,「大部分的刺客會跟蹤我,妳不用擔心。」

…那小部份呢?我想想這三天內看到的巨大變形蟲、忍者,和三頭六臂的綠巨人…我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慢著!什麼叫做不用擔心?!」我尖叫起來,「我怎麼可能…」
「妳可以。」他將臉靠近我,嚴峻的臉龐帶著一絲冷笑,「妳殺死父母都要活下來了,怎麼會熬不過去?」

我覺得有點暈,臉孔一陣陣的發麻。「…你、你怎麼…不,我我我…我沒有…」

「染了瘟疫的人,最渴求的是至親的血肉。咬你的至親在哪?林靖?」

我咽了咽口水,覺得腦門轟然巨響,一點空氣也呼吸不到。

是。當腐爛的爸爸抓著我,一口咬住我的手臂時,我想也沒有想,抓起磨咖啡機砸爛了他的頭,而且砸了又砸,砸了又砸。

「妳怎麼躲過那麼多殭尸呢?林靖?不就是因為妳看得到黑暗和危險嗎?」

對。我看得到他們。全身全神的,可以看到那些危險病態的黑暗。我活下來是因為我不想死。我砸爛他們的頭,用木頭或玻璃刺穿他們的心臟。

我殺了好多人,好多人。

「林靖,他們染病之後就死了。」他戴上帽子,「妳沒有錯,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他們也沒有錯。妳能從瘟疫中活回來,沒理由不能料理這些活生生的刺客。」

他望著我,說不出是譏諷還是冷酷,「怕一睡不醒的話,可以放下蚊帳。應該能隔離六成以上的刺客吧。」

「…上廁所怎麼辦?」愣愣的,我空洞的問。
「這很簡單。」他將我拎起來,一把丟到沙發上。「儲藏室會有妳要的東西。」

打開門,他就這樣走了。

我坐了很久,像是清醒著重複過往無盡的惡夢。雖然,雖然我一直說為什麼沒死…但我不想死吧?我想活下來吧?再怎麼痛苦、悲傷,我都想活下來吧?

原來我是懦弱的。將臉埋在掌心,我卻沒有眼淚。

最後我去了儲藏室找,看到了柏人要我找的東西。

「…該死的。」我踹了一腳,「該死的柏人!」

那是個兒童馬桶。

「你叫我這樣的淑女用這個嗎?你這王八蛋!」我使盡全身力氣的吼出來。
 
兩個禮拜後,我聽到大門響,馬上給了顆子彈。等我看清楚是柏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倒是緊張的看著他。「準頭很差。」

我拼命抑制再開第二槍的衝動。

「準頭雖然差,還能活到我回來,算不簡單了。」他拿下帽子。

…會被他搭救一定是我上輩子幹了很多壞事。

但他畢竟是我的合法監護人,我還是勉強開口,「抱歉,我錯認了…」

「那倒沒有。」他坐下來,「妳看到了吧?看到我的黑暗。」

慘了。我盡量掩飾,但還是被看穿嗎?我會怎麼樣?該怎麼對應?我會不會被滅口?

「還有剩菜嗎?」他開始翻冰箱。

我不知道該不該鬆口氣。「呃,湯和飯都有,我煮一下…」

他嗯了一聲,就走進浴室。

在他滅口之前,我該不該先毒死他?作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很悲傷的發現,下毒也是個大學問,而我一點都不懂。

等他從浴室出來,我已經炒了兩道菜,把湯和飯端出來。

「好吃。」他說,「看起來撿妳回來比野貓有用點。」

我緊緊握住筷子,壓抑暴怒。我、可不是比野貓好一點兒而已呀!若不是瘟疫,我應該跳級上高中,我是天才兒童欸!至少語文上面我是天才!我做過心理評估測驗,我起碼也有十八歲的心智,你開什麼玩笑?!

「如果妳想折斷筷子,使力不對。」他睇了我一眼,用拇指就掐斷一根筷子,「像這樣。」

我悶頭扒飯。沒有暴怒果然是對的。

「有客人來訪嗎?」他輕描淡寫的問。

幽怨的瞪他一眼,天知道我沒掛點完全靠運氣。「…來了兩個。」

「才兩個?」他終於有點表情,勉強可以解讀為訝異,「太吃驚了。」

…不然該來多少?!再加上一打嗎?「我才十二歲欸!」終於壓抑不住的吼出來,「最少你也該派個人保護我,就這樣把我丟在家裡…」

「古人十二歲就受聘,十三歲出嫁,十四歲就該有小孩了。」他泰然自若的喝湯,「是大人就別撒嬌,自己的性命自己保護。」

…你這王八蛋!!

咖啦一聲,我把手底的筷子掐斷了。

「潛力不錯。」柏人站起來,開始收桌子,到廚房洗碗。

我前輩子是幹了什麼壞事,必須和這個人住在一起呢…?

看到他走入地下室,我的心臟猛然縮緊。來了兩個「客人」,被我打死了一個。另一個古怪的看我一眼,就逃走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把屍體拖到地下室,然後鎖起來。

我不敢去想整件事情,但更讓我害怕的是…逃走的那一個,眼神明顯的感到我令他毛骨悚然。

…怪物覺得我是「怪物」。我將臉埋在掌心。

聽到腳步聲輕輕的在我身邊停住。我還是沒有抬頭。

「…致死傷不是槍傷。」他的語氣還是冷冷的,但掩飾不住一絲興味,「不過幹得不錯,能化成人形的雙頭蜈蚣居然一擊斃命。」

我咬緊牙關,試著擺脫噁心的感覺。「…椅子腿比較好用。」

「我看到了。牆壁和地板像是蜂窩似的。」他批評著,「妳怎麼知道他的弱點在那裡?」

許久我沒回答。那噁心的體液和哀號,翻白的眼睛和死亡的氣息。「…那裡特別黑。」

他沒說話,遲疑的,我抬起臉,他背光的臉龐居然湧出笑容。諷刺的、陰森的。「那妳看得到我的弱點嗎?」

我想別開眼睛,但被他金屬似的眸子抓住了。像是一根針猛然抵著眉心,發出一陣陣名為「恐懼」的寒意。

不由自主的開口,「…嗯。你藏得很好,碰不到。」

他放鬆了,我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垮在地上,臉孔貼著地板。眼淚緩緩的流下來。

說不定最恐怖的怪物就是我,不是殭尸或其他東西。

在我意識到之前,他拎著我的後領,像是拎著一隻貓似的,從往地下室的門口,扔到客廳的沙發上面。力道用得這麼巧妙,所以我呆若木雞的端坐在沙發上。

「很好。」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淡淡的、冷冷的,「真不錯,很好。」

***

我不知道他想怎麼安排我,或想對我怎麼樣。

柏人工作的時間不一定,待在家裡的時間也不一定。他對我接近不聞不問…連打靶的時候也只在我身邊冷笑。

不過他倒是教我怎麼拆開槍械,怎麼清理,然後重組。

拎起我重組好的槍,「妳不覺得少了什麼?」而我瞪著桌子上組不進去的零件氣餒。

「我知道妳對圖像很遲鈍,但沒想到這麼遲鈍。」他批評著,「妳數理一定很差勁。」

…這個不用你提醒我!

但我還是學會怎麼拆槍和重組。我說過,我語文能力很強,這世界對我而言,只要「轉譯」成文字就沒有問題。等我弄懂槍械的零件名稱和組裝順序,那一切就解決了。

我甚至打靶準了一點了…因為我從書架上翻到一本「槍械概念與使用手冊」。捧著那本書,我抬頭問著正在保養手槍的柏人,「子彈上的符文很淺。」大聲的讀著手冊,「…『子彈射出會因槍管而使表面磨損。』符文不會因為射擊被磨掉嗎?」

「那是妳覺得很淺而已。」他淡淡的回答,「妳不了解符文可以『咬』多深。」

我有一種強烈不舒服的感覺。但我低下頭,繼續看著手冊。
 
一個月後,柏人扔了一張身分證給我。除了名字,我所有的身分都被改過了。

「現在妳是從歐洲回來的天才兒童。所以可以跳級上國中。」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我帶妳去註冊。」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要…」我的過往為何要一筆勾消?
「因為妳是被殭尸咬過的人。」他推了推我,雖然不是很用力,卻很無情,「災變之後,人類對痊癒者有著太過敏的反應。」

我啞口無言。沒錯。雖然警察會干涉,但還是有人動用私刑活生生燒死領有痊癒證明的感染者。

「我死了你不就輕鬆了嗎?」莫名的,我生氣起來,眼中充滿屈辱的眼淚。
「我很少犯錯,犯錯就一定會扛起責任。想死就自己去死,在我的範圍內是盡量避免。」他說得很輕鬆,但我還是頑固的不想動。

我也不想、我並不想變成這樣,完全不想要被殭尸咬啊!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活下來,痊癒了,卻要被所有的人害怕看不起呢?!我討厭這一切,我不要去上什麼學…

「小孩子都討厭上學,我明白。」柏人點點頭,然後…

他居然將我扛到肩膀上,堅硬的肩膀剛好頂著我的胃,讓我好想吐。

「放我下來!」我尖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放妳下來好打妳一頓屁股?不好吧,我昨天才看過『愛的教育』。」他輕鬆的像是扛著一袋衛生紙,而不是一個拼命掙扎的少女。「在妳二十歲之前,都必須接受合法合理的教育。」

然後一如慣例,將我摔在助手座,把我像是貨物一樣用安全帶捆得不能用力呼吸。

「我不要上學!」我尖叫著想解開安全帶。然後匡啷一聲,我瞪著右手腕上亮晶晶的手銬,他面無表情的將我銬在車窗上的把手上。

「我想我說過了,我把妳當成年人看待。」他心平氣和的發動車子。

…現在我又變成成年人了?「放開我,放開我!」我拼命撼動手銬,很可惜一點用處都沒有。

「如果妳不乖乖進校門,我不介意用鏈子將妳拖進去。」他掏出一條狗練,露出一絲冰冷的笑。
「…柏人,你根本是個變態!」我用最大的力氣吼了起來,安全帶快勒進我的肉裡頭了。
「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他踩下油門。

昨天我在他書架上面發現了「下毒入門」。我真的該好好研究一下…
 
一路行來,我漸漸忘記要掙扎,目瞪口呆看著整齊清潔的道路、衣著華麗的行人。

我自幼住在位於貧民窟的紅燈區,上的是貧民窟的小學。雖然幼稚園老師拖著我氣喘吁吁的跑去找爸媽說,「這孩子是天才!你們一定要送她離開這個垃圾堆!」但因為我的天分不夠全面,所以沒有通過培育考試。

跟充滿貧民窟的城南比較起來,城北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我以為只是電視場景呢…沒想到現實中居然有這麼完美和諧的地帶,距離城南,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的車程而已。

我出院就讓柏人接回家。他住的地方在城西的山區,最近的鄰居是山腳下的便利商店,還是獨棟獨戶的別墅。

同樣都是人,為什麼有人過得這樣安逸富足,我們卻必須在疾病和死亡的陰影底下生活呢?

「…我不想上學。我跟他們不是同一種人!我、我…」我甚至是個怪物。說不定哪天會被潑汽油,點上天譴的火焰。

「哪種人?不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柏人將車拐進一個小小的上坡,「我說過,是大人就別撒嬌。」
他停車,幫我打開手銬。「還是我要幫妳掛上漂亮的鏈子,一路拖妳去教室?」

…哪裡可以買到砒霜?在湯裡下砒霜似乎比較快,也不用研讀什麼下毒入門了。

我沈重的下了車,豪華氣派的校門口讓我暈眩了一下。多少人打不起疫苗,連飯都吃不上,他們卻花這麼多錢去弄個毫無用處的豪華大門!

這個學校的第一印象讓我很惡劣,非常惡劣。

但我的監護人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他抓著我的手臂,將我一路拖到校長室。雖然我知道我是用「紅十字會撫卹條例」進來的,身分是「殉職遺孤」,但校長諂媚到讓我起雞皮疙瘩。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紅十字會的權威有多大。

連老師的態度都那麼謙卑,讓我難受得要命。柏人「盡責」的將我送到教室,我發誓,他那張鐵皮打的面具底下,一定是狂笑。

「就這樣。」他把書包遞給我,「放學我會來接妳。」然後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老師非常和藹可親的要我上台自我介紹。我望著底下興奮好奇的眼神,有氣無力的在黑板上寫了「林靖」兩個字。

「…我叫林靖。希望可以跟各位同學好好相處。」

後來老師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注意聽。只聽到什麼「英勇殉職」、「父母雙亡」、「遺孤」什麼的。

這真的是天大的謊言。

我以為無聊乏味的課程已經是折磨了,沒想到下課才是地獄。

「小靖…這樣叫妳好嗎?」坐我隔壁的女生非常熱情,「妳…妳爸媽是哪個部門的?」

裡裡外外圍了三圈好奇的同學,通通豎尖耳朵等我的回答。

當然啦,我應該唬爛一下,好讓自己平安過關。但我發現,說謊也是門大學問。

「…早餐店。」我決定據實以告。

同學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竊竊私語。

「原來是真的。」發問的女生一副興奮的樣子,「紅十字會的人都有保密合約,小靖也簽了嗎?」

啥?

「那麼小靖以後也要進紅十字會嗎?」另一個臉圓圓的女生很興奮的問。

吭?

「小靖,妳從約克郡來的對吧?」班長也來湊熱鬧,「妳住約克郡的哪裡?」

七嘴八舌的問題中,我只覺得一陣陣頭昏。「…我住城南。」

這總可以嚇跑他們吧?抱著一種自虐的快感,我決定吐實…他們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約克郡的城南在哪啊…」一個瘦小的男生仰頭,打開筆記型電腦,啪啦啦的開始搜尋。
「對了,那個送妳來上學的帥哥…是誰呀?」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班上的女生吱吱喳喳的討論起來。
「好帥喔!」「比偶像歌手還帥呢!」「他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

我覺得更暈了。站起來,我決定去洗把臉。

「小靖,是妳哥哥嗎?」好幾雙期盼的眼光望著我。

我又不是遭天譴,怎麼會有那種哥哥?!

「…他是我的監護人。」

***

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

這事實讓我怒不可遏。我雖然是城南出生的孩子,但爸媽都堅持在這團混亂中活得有骨氣、有尊嚴。身為他們的獨生女,從小我就被殷殷告誡,雖然環境如此,但要活得出淤泥而不染,說謊更是萬惡之首。

現在我卻得用這些謊言去上學…這真的是太無恥了!

好幾次我試圖讓同學了解,我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但他們卻自己編劇編得很樂,幫我編了一個荒唐絕頂的淒美身世,甚至連柏人都插上一腳…

氣死我了!

我開始避開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同學,下課就縮在圖書館。對這一切抱著無能為力的憤怒。華美的校舍、無憂無慮的同學,所有的不幸和驚懼只是網路新聞的幾行字,茶餘飯後的驚悚故事。

他們被保護得這樣周全…精心鏤刻的符文,定期巡邏的紅十字會和警察…他們什麼都有,但在相隔半個小時車程的另一群孩子,卻什麼都沒有。

我討厭他們,同時也非常討厭這樣安逸的自己。

坐在書架後面,我靜靜的擦著眼淚。

「啊…妳就是那個轉來的小不點吧?」一個和善的聲音響起,卻讓我跳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強烈的魔力,我慢慢的轉頭,看到他…他衣服上的刺繡告訴我,他是國三的學長,但他唇角的黑暗也告訴我,他是某種「非物質生物」。

起碼擁有濃郁血統的非物質生物。好吧,照柏人的說法,是妖怪。

「哭什麼呢?」他按了按我的頭,手指纖長而溫暖,「被同學欺負嗎?」

我知道應該要閉嘴,然後快快逃走。但我覺得孤單,生氣,無能為力的憂傷。

「…這世界,太不公平。」狠狠地,我用肩膀抹去了淚。
「可憐的小不點。這麼小就開始想這問題嗎?」他撫了撫我凌亂的頭髮,「所以快點長大,好扭轉這種不公平吧。」

他長得很好看。我愣愣看著他溫暖的眼睛。

同學都是柏人很帥。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譏諷而無情。想從他那兒得到溫暖,我還不如開冰箱。冰箱都比他的溫度高些。

人如果沒有溫暖存在,哪裡帥得起來。最少這位學長很溫暖,所以很好看。

我看著他的名字,他叫做「葉嵐」。

「…嗯。」我擦了擦眼淚,站起來。
「妳叫林靖?下課後我幾乎都待在圖書館。如果還想哭,就來找我聊天吧。」他笑起來,像是兩個月彎。
「…好。」

我在這個華而不實的學校,交到第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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