歿世錄第二章
柏人如果沒出差,就會送我去上學、接我放學。他若出差去了,我就得自己走到山腳下搭公車,雖然公車站旁邊有個黝黑的廢棄地下道,據說災變前是捷運站。

大災變時發生劇烈的地震,整個列姑射島幾乎陸沈,曾經遍佈全島的捷運系統首當其衝,都完蛋了。經過了三十年,大部分的地下道都封閉起來,成了非物質生物…呃,妖怪和鬼魂的巢穴。但山腳下的這個廢棄捷運站不知道為什麼,張著黑漆漆的大口,像是死不瞑目。

當然有許多靈異傳說,而且每次想要動工封閉,都會發生工地意外。筋疲力盡的政府就讓它留著,反正需要癒合的創傷又不只這一個。

背對著這個廢棄地下道等公車,我會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能這麼泰然自若。難道他們感覺不到,無數視線用種羨慕或忌妒的熱烈,瞪著自己背心麼?

有時候回頭,會看到地下道的深處,一個穿著白衣,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女生,漂浮在黑暗中,嚴肅的幾乎是猙獰的,看著我。

並且,招手。

這真的太可怕了。

每次見到那個小女生,我都會不舒服,到學校也有點怔忪。不過我話不多,老師和同學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但是,葉學長卻察覺了。

「小不點,妳臉色不太好呀。」他摸著自己額頭,同時摸著我的額頭,「我以為妳發燒,結果體溫反而降低呢。」

學長,真的很溫暖。

我怯怯的跟他說了廢棄捷運站的事情,他滿眼嚴肅的聽著。「我知道那一個。常常被投訴,但因為裡頭的『非物質生物』很弱小,所以被壓到很後面處理。但嚇到妳了,這就不行。」他滿臉粲然的微笑「好吧,小不點,我去接妳上學吧,下課也一起回家。」

欸?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小不點受到傷害。」像是這樣的理由很充分似的,葉學長笑得很暖。
「…太麻煩學長了,我想我可以的。」經歷過這麼多慘酷,我並不是那麼容易相信人。而且…他身上有著濃重的黑暗。

「小不點,妳知道我是『非物質生物』吧?」

圖書館很安靜,遍灑陽光。我們在面東的窗下小聲交談,我愣愣的看著學長溫和平靜的臉孔,心底卻寒冷的一沈。

終究…是害怕我揭穿學長的身分而已?

「這沒什麼好瞞的。」學長聳聳肩,「我領有『移民證』。若不是擔心同學害怕,引起恐慌,不然告訴大家沒什麼。小不點,」他淡棕色的眼睛望著我,充滿關心,「妳是不是看得到非物質生物?」

「…嗯。」

我從小就有這種能力,但我不知道,我看見的世界與別人不同。我一直以為這是正常的,每個人的身邊都籠罩著極淡的霧氣。有的是藍灰色,有的是燻銀色,更有的是淺黑或淺白。

但夾雜在這片深深淺淺的灰色中,有人的是亮眼的純黑,甚至會模模糊糊集中在額頭或臀部,甚至是任何部位,看起來像是角、長長的耳朵,或是尾巴之類的。

當然也有一些完全由灰霧或黑霧構成的「人」。但我一直以為那些「人」是精神病患或黑道份子。這兩種人在城南並不少見。

等我知道這樣是異常的,手臂已經被撕去了一大塊肉,而且…

我咽了咽口水,試圖將自己拉回陽光燦爛的圖書館。「…我並不想看到。」聲音這樣軟弱,我幾乎不認得自己的聲音。

「可憐的小不點,可憐的。」學長同情的圈著我的肩膀,「沒關係,不要擔心。哪,我們一起上下學吧。」

一陣鼻酸,我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了下來。自從發生這樣的巨禍,從來沒有人想要溫柔的對待我。唯一對我好的,居然是嘴角有著亮眼純黑的學長,一個妖怪。

就算他只是說說而已,我也非常、非常高興。

第二天,我走到山腳,瞠目看著正在吃三明治的學長,他笑著招手,還遞了一個沙拉麵包給我,「我記得小不點很愛吃對吧?」

我…我無法形容我內心的感受。就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惡夢,但有人搖醒我,將我溫柔的抱在懷裡,告訴我一切都沒事的。

拼命忍住眼淚,眼前一片模糊。「學長,我…我不能夠騙你。」

等車的時候,我將過往告訴了他,包括我殺死變成殭尸的爸爸。「…我是痊癒者。」

他歪著頭看我,一笑。

「天氣這麼冷,妳連圍巾都不圍啊?」他把圍巾繞在我脖子上,「那又怎麼樣呢?我也是怪物啊。」

再也忍不住了。我哭了起來,應該很醜吧?學長笑著牽我的手上車,並肩坐下,攬著我的肩膀,「小不點…可憐的小不點…」

邊哭邊吃著沙拉麵包。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麵包。




我加入了葉學長的社團。社團的名字很奇怪,叫做「災變前後社會現象對照研究社」。

我入社的時候,社團成員都很驚訝,「哎呀,好可愛的小不點啊…」圍過來摸我的頭髮,摸我的手。

「別欺負林靖喔。」身為社長的葉學長圈著我的肩膀,「她是我的。」

靜默了幾秒鐘,「好狡猾喔!」「不覺得太小嗎?摧殘幼童啊!」「可惡,運用特權行使光源氏計畫!」

社員七嘴八舌的鬧起來,笑聲、說話聲,讓我覺得很溫暖。雖然他們大半嘴角都帶著亮眼純黑,但我不想去看。

我喜歡葉學長,也喜歡其他學長、學姊。我不關心他們是什麼。而且葉學長也給我看過移民證了,他們都是好人…呃,好妖怪。

當然也會有新社員加入,但他們不知道是否覺得太無聊,總是加入一兩個禮拜就不來了,能留下來的,通常是嘴角帶著亮眼純黑的「同類」。

但我可一點都不覺得無聊喔。

這個社團其實就是讀書會的一種,只是把範圍限定在災變前的各種社會現象,既然是社會現象,自然包括電視、電影囉。所以社團辦公室常常放災變前的電視節目和電影,讓人訝異的是,三十幾年前的電視電影,居然和現在沒什麼兩樣。

每個月都有一次總結報告,每個人都要上台的。大家都絞盡腦汁,寫出精彩的報告,認真分析災變前後社會現象的異同。

老師們覺得這群一本正經做研究的小孩子很可愛,我就聽我的導師這樣說過。因為社員在學校成績都很優異,就算功課不算很好,但也有某方面的偏才(像我),而且都清秀美麗(這是後來才發現的),所以學校很大方,經費給的很充足,擁有最舒適的社團辦公室,並且會用種寬容有趣的態度,向學術期刊推薦我們充滿稚氣的報告。

但我們不是在辦家家酒,可是很認真的。

像我,正在作「災變前後動畫的沿革和變遷」。我把十幾本的參考書籍攤在寬大的書桌上,開著筆電搜尋,眼睛還一面看著電視裡的動畫。

「唔,結果災變前的動畫比較好看嗎…?」我揉了揉眼睛。真奇怪啊…三十年過去了,居然沒有什麼改變?我翻閱桌子上的書籍,覺得很困惑。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文明突飛猛進,到了二十世紀末,甚至有一日千里的進展。當中可是有兩次世界大戰呢…

但災變後三十年,幾乎什麼進展都沒有。三十年前的電腦規格,現在依舊適用。三十年前的動畫製作,三十年後依舊這樣。我瞥見放在桌子上的槍,這是紅十字會的標準配備,貝瑞塔92,一九八三年開始出廠。距離現在也八十幾年了…但現在還是最普用的槍械。

真奇怪。我看著一部部的動畫,越來越迷糊。若說災變前的動畫就算有再多的不滿,也還擁抱著希望,有著無限可能;但災變後的動畫雖然極力歡笑,卻擁有一種絕望的虛無感。

這像什麼呢…這有點像歐洲的黑暗什麼的…

「啊,歐洲黑暗時期。」我自言自語著,一面抓起擺在桌子上的椅子腿,將想偷襲的蛹蠱打成一團肉醬。

…這實在不太像是正常人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已經習慣了。「盲,你的食物!快出來吃喔!」

從角落的陰影爬出一條沒有眼睛的大蛇,滿意的舔噬地上的妖怪肉醬。這是柏人留在家裡「打掃」的怪蛇。別指望他能幫什麼忙,他會的就是把屍體吃乾淨,一點痕跡都沒有,就這樣。

說是妖怪肉醬不太正確…那是種下等式神。總之我覺得柏人的仇家很沒腦筋,老派這種雜碎來送死。

正想把心神集中到報告上,我突然感到那種兇殘、陰霾,氣勢十足的黑暗。現在我不會認錯了。

走出書房,柏人剛好打開大門。「咦?妳還活著?」

我想他語氣裡有輕微的失望。

沒好氣的走入廚房,「是,真不好意思,我還活著!」我打開冰箱,開始懊悔,最近忙著作報告,沒能好好研讀《下毒入門》。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我嘆息,開始打蛋花。

不管我煮什麼,柏人的評價都是:「好吃。」

忍不住,我還是問了,「真的好吃嗎?」

「當然,」柏人挾了一筷子空心菜,「跟長蛆的罐頭比起來…出門在外總是不能太計較。」

…我把《下毒入門》擱哪去了?極度忍耐中,我握著筷子的手指發白。冷靜、冷靜…我還有事情想問監護人,是不能夠動怒的。

「柏人。」我勉強掙扎的開口,臉孔忍不住漲紅,「那個…黑暗,可以看不到嗎?吃藥或動手術之類的…」我聲音越來越小,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會被拒絕吧…應該。他又不是我的誰,他也不是真心想領養我。任何要求都不合適吧…

「可以啊。」他回答的很乾脆,「哪隻眼睛?」

啥?什麼哪隻眼睛?

他擱下飯碗,取出他的單片眼鏡。以前我就覺得奇怪,他的單片眼鏡是怎麼「卡」上去的,但他卻往我的左眼一卡,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輕輕貼在眼前,不會掉下來。

但這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我很暈。暈到我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吐起來。

「咦?」柏人總是冷冷的聲音有了點變化,他像抓小雞一樣將我拎起來,把單片眼鏡換到右眼。

…更暈。我腿一軟,跪在地上,吐得更厲害。

「太神奇了,是雙眼啊…」他若有所思起來,然後摀住我沒戴眼鏡的眼睛。

暈眩的感覺消失了。透過單片眼鏡,我望著柏人發呆。我想起同學說他很帥…透過眼鏡,我想我看到的就是別人眼中的柏人吧。

那種恐怖而發冷的黑暗徹底消失了。他往後梳的頭髮不太聽話的垂了幾綹下來,看起來有點孩子氣。他的眼睛很大,失去了眼底死亡的氣息,顯得很有精神。因為是內雙,所以沒有那種過度女氣的娘味,只有垂下眼睛的時候,可以看到淡淡的雙眼皮和長長的睫毛。讓他英武的臉孔,添上一絲冷冽的純真。

…難怪女同學看到他會尖叫。原來她們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是兩回事。

等眼鏡一拿開,那個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恐怖殺手又回來了。他的左眼,根本不是蒙著暗霧,而是一種非常明亮、刺骨寒冷的純黑,微微閃著銀光的金屬色。

「你只有左眼嗎?」我衝口而出,懊惱得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我做什麼點出他的弱點?天哪…我一定會被滅口…

但他卻陷入深思中,「是啊,只有左眼。但也已經太多…我以為妳只是感應,原來是雙眼啊…」

沈默了一會兒,他將我拎起來,擰了把毛巾,像是要我把的臉皮擦掉似的粗魯的抹過一遍。

「人的一生中,果然不能犯下太多錯誤啊。」他搖搖頭,又將我扛到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去。
「…我有腳,我會走路!」我哀號起來,「拜託,這樣我更想吐!」
「太慢了。」他將我摔進助手座,將我捆在安全帶上,「該做就要去做。」

…要做什麼啊?!

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我載到紅十字會在地辦事處。我瞪著這個傳說中非常偉大的國際機構,只覺得胃不斷的緊縮。我住過這裡的醫院,但是躺著進來,走出去的時候,也是直接被載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紅十字會附屬醫院。

「下車。」他看我動也不動,解了安全帶。「咦?妳還是喜歡漂亮的鏈子嗎?」
「你把我帶來這裡做什麼?」我開始發抖,「你要送我去解剖嗎?」天哪,我不要!
「解剖啊…這倒是不錯的主意。」他搖了搖頭,「但大體室最近很忙,我想我帶回來的樣本夠他們忙個三五個月吧?」

…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認真考慮這件事情啊!

他將我跩下來,「就說大體室沒空了,別怕。配副眼鏡而已。」

「…哪裡不能配眼鏡,非來紅十字會配呢?再說我的視力可是一點零欸!」

但柏人能夠聽得進別人的話,那就不是柏人了。他抓著我的胳臂,半拖半拉的走過無數錯綜複雜的門廊,上樓下樓搭電梯,通過一大堆什麼視網膜、指紋聲紋靈魂紋亂七八糟的檢測,在我暈頭轉向之際,拖到一個地下室。

幾個壯漢轉頭看我,我只覺得膝蓋直打架,若不是柏人拖著我,可能就軟倒了。

他們身上有著比殭尸還濃重的黑暗。那種充滿虛無感的黑暗,連一點點希望都會從心底逃逸無蹤。

「喔唷,」原本橫臥著看書的壯漢坐起來,他長什麼樣子,坦白說我看不到。因為一股股像是黑蛇的「東西」,在他臉孔上面蛇來蛇去。我倒是看到他的舌頭了,在可能是嘴唇的地方舔了舔。「柏人,送便當來?」

我瞥了瞥柏人空無一物的手…我不想知道「便當」是什麼。

「這個不行。」柏人鬆了手,反而是我要抓住他的手臂才站得穩。「你也看到了,這個未成年。」他在我腦袋上面拍了拍,「而且,她是我的。要吃也是我先吃,輪不到別人享用。」

我張大嘴。他怎麼有辦法這樣毫無神經的…他果然是變態!天哪~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你們嚇壞小姐了。」另個看起來最正常的高壯男人走了出來。他環繞著熾燙的雪白光芒,坦白講,卻比純黑令人膽寒。「嗨,歡迎來到特別機動二課。叫我聖就行了。」

「是怪物二課吧。」那個臉上有黑蛇的男人冷笑著躺下。
「阿默,別這樣。」聖斥責他,「就算是實情也別說出來。」

我是到了什麼地方啊…

完全沒有感到我的驚駭,柏人將我一推,「你,你剛剛說你叫做聖吧?」

聖莫可奈何的看著他,「柏人,我們同事了四年。你還記不住我的名字?」

「不重要。」柏人漫應著,「你能幫我做單片眼鏡,也可以做雙眼的吧?幫她做一副,多少錢從我薪水扣。」

聖研究似的看了柏人一眼,「…你若記得她的名字,我可以免費。」他聳聳肩,「反正材料是公家的。」

「誰的名字?林靖?」柏人還是淡淡的,只是有絲困惑。

地下室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底的事,瞪著柏人,然後瞪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幾個大洞。

聖那種穩重沈著的樣子逃逸無蹤,他也瞪我很久,「…妳叫林靖?」

我、我該不該承認?膽戰心驚的,我硬著頭皮點頭。

沒有人說話,但是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讓我頭皮陣陣發麻。

「噢…『她是我的』,居然是真的…」聖用一種很奇妙的眼光看我,「這兒來,柏人的小小姐。」

欸?什麼跟什麼啊?

我無助的看著柏人,發現他居然往沙發一躺,睡死了。

你這個沒有責任感的監護人!我恨你!

含著眼淚,我戰戰兢兢跟著這位叫做「聖」,也的確神聖得發出白光,讓我眼睛睜不太開的人後面走。

他做了很多而且詳細的檢查,坦白說,跟眼科的檢查似乎沒有兩樣。但從他越來越緊皺的眉來看,我懷疑我的眼睛沒有救了。

眼睛會得癌症嗎?

「告訴我,」他的聲音堅定而乾燥,沒有太多情緒,但也不會讓人不舒服,「妳看到的景物長什麼樣子?或者妳可以畫給我看?」他轉頭看了看,「畫阿默好了。」

「…我畫得不太好。」我尷尬的笑笑。
「不要緊,試試看吧?」他鼓勵的笑笑。遞給我筆和紙。在這屋子死氣沈沈的黑暗中,他明亮的像是唯一的明燈。

當然溫度是嚴厲的滾燙,但是比冰冷的黑暗好。

我畫了。還特別畫出臉上的黑蛇和昂揚的蛇髮。看著圖,聖輕輕喘了一下。「…妳很需要眼鏡。」他躊躇一下,「而且不要讓人知道妳的天賦。」

冷不防的,我那張畫得很差的圖被抽走,本來在冷笑的阿默神情突然大變,他臉上的黑蛇通通豎立起來,讓我嚇掉了手底的筆。

阿默對我豎起拇指,從左而右,在咽喉虛畫了一下。

「別嚇唬她!」聖警告,聲音雖然不大,但我看到他那種嚴厲的熾白高漲了好幾倍。「阿默,她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她是柏人的。」

阿默瞪著他,他也瞪著阿默,像是無言的角力。好一會兒,阿默將畫扔下來,慢慢的踱開。

他明顯鬆了口氣,回眼看到我緊緊貼著椅背,「…燙到妳?原來光還在啊…」

「…嗯。很亮,非常亮…」我連大氣都不敢出。

坦白說,我完全不懂這是什麼情形。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目光是什麼意思。我那該死的監護人,躺在沙發上打鼾,睡得非常死。

「她也是怪物。」阿默嘿嘿的笑起來,「總有一天,她也得來這裡。」

聖不說話,「…我馬上幫妳做副眼鏡。妳不一定要來這裡。」他語氣很堅定,「妳還小,來得及遺忘這種危險的天賦。」

…我不想要這種天賦。我想跟別人一樣,看到相同的世界。我不要看到學長嘴角的黑暗,我不要那種莫名的不安。

「聖叔叔,」我軟弱、小聲的說,「拜託你。我想跟普通人一樣。」

為什麼我說了這些話,整個地下室安靜的像是墓穴?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著虛空,連聖都一樣。

「我明白了。」聖打破了這種難堪的沈默,「我會盡力。」

聖開始打磨鏡片的時候,我坐在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沒辦法,該死的監護人睡得像豬,其他人都超可怕的,只有聖稍微正常一點。

「我也不如妳想像中正常。」聖苦笑,他靜默了一下,「我也犯過不可饒恕的罪。誰沒有呢?在特機二課每個人都如此吧…我們是清道夫。」

我不太懂。但我覺得其他的人都糾纏著死亡的黑暗念頭,聖雖然是嚴厲的,卻掙扎著想活下去。讓大家都一起活下去。

至少他比柏人親切,還會關心我學校的生活。我跟他聊學校、聊社團,甚至從來沒跟人提過的,那種強烈不公平的憤怒。

「啊,是啊。災變後人間變得死氣沈沈。只會一味的緬懷過往的榮光,逃避現實。」聖笑了笑,卻只有嚴肅沒有歡意,「有時候會懷疑阻止世界毀滅是不是正確的?」

他注視著鏡片,「為了阻止世界因為天柱崩毀而毀滅,許多眾生都犧牲了。連都城和管理者都…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這我知道。大災變的時候,折天柱、絕地維。一直被科學蒙蔽的人類,終於看得到妖怪和鬼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魔性天女般的精魄。在列姑射島即將陸沈之際,都城的精魄開口歌唱,在絕美到驚悚的歌聲中,安撫了疼痛不安的大地和海洋,保住了列姑射島,但魔性天女的精魄就這樣散了,最後一任管理者也將自己當作供品,沈入島的根源長眠。

這些在「裡世界史」裡頭有上到,在神魔不應的現代,消亡的都城精魄卻香火鼎盛。結果,這些重大的犧牲只換來了暮氣深重的人間嗎?

我嘆了口氣。

「妳年紀這麼小,嘆什麼氣?」聖居然露出一個笑容。
「呃,我最近在準備社團的報告。」我怯怯的回答,「所以我看到有些學者主張…災變時的都城精魄是集體幻覺,沒有非物質生物,也沒有什麼天柱,一切都能夠用科學解釋…」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我記得妳才十二歲。」

「…這些又不難。」我低下頭,「只要是文字都很簡單。當然為了看起來困難,需要加很多奇怪艱澀的引經據典。但那些是可以轉譯的。」

只要是文字,就是我的範圍。不管是哪一國的文字,都有一定的邏輯和文法,最重要的只是為了互相溝通。只要明白這點,學習起來就沒有太大的困難。

聖笑笑,埋首打磨鏡片。終於完工了。

「林靖小姐。」他莊重的將眼鏡給我,「願聖光與妳同在。希望妳…一生與幸福隨行。」
「謝謝。」我接過眼鏡,卻沒有馬上戴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跟他說,不要哭。聖叔叔,不要哭。

我戴上了眼鏡,這世界居然因此不一樣了。

這世界…有這麼明亮嗎?沒有黑暗,沒有死亡,沒有深深淺淺的灰霧。

有人了解我現在心裡有多激動嗎?我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那些陰影了。廢棄地下道只是個普通的水泥建築,黑了點,就這樣。我看不到那個讓我害怕的小女生。雖然那種視線感依舊存在,沒有視覺的加強,也可以輕易的忽略了。

這個世界,居然這麼明亮。

我想哭,想大叫,想要跪下來感謝上蒼。等我再次去特機二課調整眼鏡後,我流著眼淚跳到每個叔叔的懷裡,尤其是聖叔叔,我拼命的在他兩頰親吻,偎著他哭了又哭。

聖叔叔反而笑了,「…柏人會宰了我。」

「宰你很花力氣。」柏人將手插在口袋裡,「只要沒人想吃她,她愛幹嘛就幹嘛。」

我還衝到阿默的前面,握著他的臉看了又看。他反而害怕的貼在沙發上,「柏人,快把你的瘋女孩帶走!」

「啊,她愛幹嘛就幹嘛。」柏人搖了搖手,「反正女孩子看到你都會尖叫著逃跑,好好享受吧。」

我根本就不理他們說什麼。我看不到阿默臉上的蛇了。他的臉很光滑,雖然有蛇鱗般的觸感,但他長得真不錯。就跟平常人一樣,一模一樣啊!

「快把她抓走!」阿默慘叫著,「不要讓她親我!我不想被柏人宰了!我肚子很餓,很餓啊!」

最後柏人把亢奮過度的我扛回家去,我又哭又笑的不斷吻他的臉頰。當然,他一點表情也沒有,既不高興,但也沒有不高興,我好像在親一根結滿霜的木頭。

但我心裡滿溢著感恩和快樂,根本不在意他是木頭還是冰柱。

等我的亢奮過去,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連睡覺我都不想把眼鏡拿下來。

「把眼睛閉上。」柏人還是冷冰冰的聲音,拿走讓我如此快樂的眼鏡,塞到枕頭下面,「好好享受現在的快樂吧。」

我沒有仔細去想他的意思。因為我很快就睡著了。

***

當個普通人真好。

雖然學長有些訝異,猶豫的跟我說,「不戴眼鏡比較好看。」

「我不想看到了。我第一次想感謝上蒼。」我激動的緊握雙手,「我終於看不到了。」

學長只是笑著搖搖頭,將我的頭髮撫亂。「傻傻的小不點。」

我真的快樂起來,學校也沒那麼令人討厭了。我甚至可以寬容的看待這種不公平…有錢不是同學的錯,能夠生活富裕安逸也不是他們的錯,這是落點問題。他們剛好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就像我剛好讓柏人救了。

等我長大,我要去念社工系,盡我的能力修正這種不公平…哪怕只有一點點。當然,以一個正常、普通的身分。

我真的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這大概是我劫後餘生最快樂的時光。我跟同學相處的很好,老師也很疼愛我。我被文科老師誇獎,被理科老師呵斥,過著普通的學校生活。

我準備很久的報告,也被推薦到學術期刊去,學長的表情是那樣驕傲,「了不起呢,我的小不點。」

這些都不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再也看不到學長嘴角的黑暗,我因此內心安穩。

我不知道,每天可以安心的上課放學,滋味是這麼好。社團活動後,和大家一起去吃冰,看電影,逛街,是這樣愉快。

甚至是家裡出現的雜碎刺客,我都沒那麼討厭了。雖然看不到弱點對付起來比較棘手,但看不見,我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得到,對我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方便。

或許是我一直太亢奮,太快樂,所以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

看不到,並不等於不存在。

而我,直到太遲,才發現了這一點。

很快的,期中考到了。

我的成績不好也不壞,依舊保持文科接近滿分,理科在及格邊緣的成果。也因此,我的成績一直在最中間。

「妳啊,該怎麼說妳?」學長敲敲我的頭,「誰相信妳才十二歲,這種成績叫人罵妳好還是誇妳好?」

即使被這樣責備,我心底也是暖暖的。柏人完全缺乏關心人的情感,是因為學長,我才覺得是被關愛的。

「理科成績這樣是不行的。」他溫柔的看著我,「這樣怎麼當醫生呢?」

醫生?我根本沒想當什麼醫生啊。「…我想念社工。」

學長攬著我的肩膀,往社辦走去。「社工太慢了,小不點。跟我一起當醫生吧。這個暮氣沈沈的人間需要我們拯救。」

「呃,但是我…」
「我幫妳補習。」他的語氣柔和卻不容置疑,「沒問題的,小不點。妳很聰明,妳只是需要有人牽著妳的手。我…」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我看不下去了。」

這讓我羞愧起來。我真的很討厭理科功課,所以也不曾用心。但我不知道這讓學長這麼傷心。「對不起,學長。」

學長大夢初醒的樣子,「不,我不是說妳。」他蕭索的笑了兩聲,「我是說這個漸漸年老腐敗的人間。」

我張大眼睛,看著神情漸漸悽楚的學長。我想他為什麼要成立這個社團,我在想他為什麼總是溫柔而無奈。身為一個妖怪,學長真正的年紀是多大?

「…學長,你是不是…看過災變前的世界?」我小心翼翼的問。
「嗯。」他凝視著陽光下飛舞的金塵,「我看過。在那時候…人間很多煩惱,但也是生氣蓬勃的。不管作什麼,都充滿了生命力和幹勁。我到過很多地方…巴黎、紐約、倫敦、瑞士…」他的聲音漸漸低沈下來,「都城。」

他提到「都城」的時候,像是引起一種嗡嗡的迴響,連我都感到一絲絲模糊的酸楚。

「那…學長,你見過都城精魄嗎?」
「當然。」他笑了起來,「那當然的。不是被那個魔性天女迷住了,我怎麼會一直留在這裡?」

他用一種緩慢的、思念的語氣,孺慕的提到都城。那個魔性天女,白紗染黃,安穩艷笑,既狂蕩又聖潔,既美麗又醜陋,既邪惡,又純真。極度的矛盾,又和諧。橫躺在珠光燦爛的夜間盆地,戴著翠綠山巒的冠冕。

「我以為她會一直放蕩下去,我以為她會狂笑著安眠於世界俱毀。」他的聲音像是在做夢,「但我畢竟沒有看透她。我以為她什麼都不在乎,卻沒想到她終究有在乎的東西…」

她用整個城市的精魄,唱出最後的鎮魂曲,保住一方島嶼。就跟其他滯留在人間的諸神眾魔,百妖千怪,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但他們保住的是怎樣的人間?漸漸遲暮、老去的文明。」他越來越哀傷,「比起天魔兩界,人間受害最輕微。但恢復的最慢,太慢了…一定是因為人類的壽命太短的關係。」

學長顯得很焦慮,「一定是的。花了二三十年才成人,智慧經驗抵達巔峰的七八十歲,死亡卻降臨了。這像是一種徒勞無功的輪迴,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不能活得再長一點嗎?不能不要老嗎?人類才是人間的主人,但為什麼活得這樣倉促…」

我想說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安慰學長,但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我試著揣摩都城精魄的容顏,也覺得很模糊。

但我有種浸在熱水裡的感覺。暖洋洋的,很舒服。望著學長,我突然好希望能為他作些什麼,好希望停止他的憂傷,我真的什麼都願意作。

「跟我一起吧,小不點。」他揉著我的頭髮,「我們一起念高中、念醫科。我們一起來解決這一切。」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

他舒了一口氣,像是很輕鬆,一種極度疲勞的輕鬆。「哪,等我收拾一下,放學一起回家吧。」

笑了笑,我回教室拿書包。巧遇同社團的學長學姊,「唷,葉跟你個別輔導啊?」

算是嗎?我摸了摸有些暈暈的頭。

學長笑著,摸著我的臉蛋,「成為我們的同伴吧。」

「同伴?」我有點糊塗。

「葉還沒跟妳說嗎?就是…」學姊打斷學長的話,「小童,你怎麼這樣?小靖還太小了吧?你也等她長大點再說。她才十二歲呢。」

「我下個月就十三歲了。」我抗議起來。

學長學姊跟我說笑了一會兒才離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摸了摸眼鏡,一種模糊的不安,在我心底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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