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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最近又有幾個新社員加入。都是雪白可愛、聰明俊逸的男孩或女孩,當中還有一個是我的同學。

她叫蘇朗華,比起十二歲的我,高不到五公分,她跳過來牽著我的手又跳又叫,看起來比我還幼稚。

「大家好好相處喔。」葉學長笑咪咪,「朗華,有什麼不懂的先問小不點…我是說小靖。」他對我展露一個懇求的笑,我只好無奈的接受了。

撇開年紀,我也算是老社員了唷。

我嚴肅的向朗華說明社團活動時間和一些規章,她圓圓的眼睛充滿好奇,「要讀的書很多喔。」

她著迷的眼睛看著大堆的書,露出對知識的饑渴,「沒問題!我最愛看書了!」

事實證明,和她可愛的外表不相符的,她是個很餓的書蠹蟲。而且從很早以前就相當迷戀災變前的種種,甚至展示當時流行的凱蒂貓和唐老鴨給我看,這些都是古董了。

「那是個非常美好的年代。」她非常陶醉。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家從事古董買賣,一家子各有喜愛的年代和收藏。

我被她硬拖到家裡玩過。她家根本是博物館…她老爸喜歡宋瓷,老媽收湘扇,老哥迷戀浮世繪,而她,收集被稱為「千禧年」,也就是公元兩千年紀念的各種小玩意兒。

「…但是,千禧年和現在好像沒什麼兩樣啊…」我搔搔頭,沒錯,現在是公元2078年,大災變是2032年。但和千禧年的日常生活,卻沒什麼重大改變。

「胡說,當然不一樣。」朗華有點生氣,「你看當時的東西,多麼生氣蓬勃!不斷的有各式各樣的創新…現在只有數不盡的復刻版。創新了什麼?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那是因為災變之後,都在致力於重建啊。」我拿上課時老師說過的來反駁,「還有瘟疫和糧食不足的問題要解決,當然就…」
「連創造力都衰退?」她悶悶的仔細將芭比娃娃擺好,「我上次去看芭比娃娃服裝展。」她非常哀傷,
「大家都爭著重現2000-2030年間的時代。災變後呢…?他們有沒有想過發揮自己的創意?」
「……」我還沒從這角度想過呢。

但我在城南的時候,連基本生活都很艱辛了,怎麼有辦法去想那些錦上添花的創新?那時候老爸老媽終年辛勤,只希望能存夠錢,讓全家打上疫苗,設法搬出那個貧民窟。

而且,誰會去注意災變前的生活?我爸媽雖然生在災變前,但當時的年紀很小,他們絞盡腦汁能夠回憶到的,也只是每天都吃得飽、穿得暖,生活得無憂無慮。

我漸漸能夠了解,學長創辦這個社團的目的了。

後來我跟朗華成了朋友。班上的同學都會笑,因為兩個身高差不多的小朋友,手牽手去參加個一本正經的讀書會,其實應該是滿有趣的畫面吧?

在其他新社員失去興趣,不再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朗華還是在社團裡,而且發表了很精彩的報告。

但在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葉學長叫住了朗華,「小蘇,等等幫我整理一下資料好不好?」

等學長一起回家的我,也跟著走回去,「我也來幫忙!」

葉學長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溫柔,「小不點,妳還是回家休息吧。剛妳不是說喉嚨有點不舒服?」

我?我說了嗎?這個時候,突然覺得喉嚨真的有點痛,連咽口水都有火燙的感覺。

「唔…那我先回家了。」
「放心啦,」朗華笑得很開心,「明天見囉。」

我擺了擺手,轉身回家。天邊的彩霞像是火焰般怒放,直到遙遠的盡頭。

但我真的沒有想到,這樣美麗的黃昏,卻是我和朗華的訣別。

***

因為柏人半夜回家,第二天清晨是他送我去上學的。

本來怕學長在等我,但彎到公車站,並沒有看到他。學長一向準時的跟鬧鐘一樣,今天是怎麼了?

「我去等公車好了。」我想下車。

睡眠不足的柏人掏出手銬,晃了晃。「還是讓我趕緊送妳去上學吧。我還想回家補眠。」

…我是俗辣。我立刻正襟危坐,心裡暗罵不休的讓他送我到學校。

到了學校,我很高興的跑到第一排的位置上…欸?還沒來上學嗎?我記得她都很早到啊…

「小靖,」班長叫住我,「妳跑去那個沒人坐的位置幹嘛?妳想換到那邊去嗎?」
「什麼啊,班長,妳睡糊塗了?」我笑了,「這明明是蘇…蘇…」呃?她叫什麼名字?

我心頭一陣發冷。為什麼我忘記她的名字?我們明明很要好不是嗎?天天手牽手去社團的。

不對。我數了數班上的座位,三十六個,沒有錯,我們班有三十六個人。不可能會有空的位置。

我一把搶去班長的點名簿,快速瀏覽了一下。每個人的名字都對,但就少了那個我幾乎要喊出口的名字。

應到人數…三十五人?!

我瞪著班長,點名簿啪啦掉在地上。「那…她呢?」

「小靖?」班長像是嚇壞了,小小聲的喊我。

我轉身,往社團辦公室跑去。

抖著手打開社辦的鎖,我衝進去,找出簽到簿。我們社團很嚴謹,社團活動都要簽到。親筆簽下的總有她的名字吧?

我記得我們兩個人一起簽的,我記得…

我的名字下面那一格,是空白的。

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慌著往前翻,發現一件怪事。在應該填滿的簽到簿上,空白的格子越來越多。

這批新社員有五個…翻到他們入社那一天,就有五個空格。

「不會的…」我嗚咽起來,「不可能是這樣的…」

我搬出所有的簽到簿,一頁頁翻過去,每次招收新會員以後,就會出現空白格子。我就算不熟,也該記得他們的名字吧?但我一個也想不起來。

「咦?」

我嚇得弄掉了手裡的簽到簿,臉孔慘白的轉頭。葉學長溫柔的看著我,有些困惑的,「怎麼一大早就來了?對不起,今天睡晚了,沒去接妳…」

他的目光移到大堆簽到簿,笑容消失了。我望著他,他望著我。他一步步,走了過來。

「…葉學長,我一直喜歡你。」我軟弱的說。

他頓住了。眼光溫柔而哀傷,「我也喜歡妳,小不點。很喜歡很喜歡…」他安靜了一會兒,「忘掉這些,回去上課。」他的聲音很柔很軟,「等妳長大一點,我再來接妳。」

我垂下眼睛,點點頭。轉身走回去。等我轉過轉角,就開始拔足狂奔。學長沒有發現,我沒戴眼鏡。我看得到他嘴角的黑暗,和聲音的黑暗。

我覺得我的心快要碎了,壓軋著碎玻璃的痛感。我曾經是、一直是,那麼喜歡的溫柔學長。他到底是做了什麼…他是想做什麼?

上課鐘響了,我卻蜷縮在樓梯間,心亂如麻。如果可以哭就好了。但我心底空蕩蕩的緊縮,哭不出來。
還是回去上課吧。

我滿懷心事的走回去,不經意的瞥向別班的教室…一個空在最中間的桌子,將我狠狠扎了一下。這一班,三十二個人。我往下走,發現另一班只有二十九個人。

不對。每個班級應該都是三十五人到三十六人。不見的人去哪了?誰也不覺得奇怪,誰也不會去追究嗎?

放學後,我呆呆的望著黑板。就算沒有社團活動,我也會去社團晃一晃再走。所以柏人能夠來接我的時候,通常是六點才來。

「奇怪…」在台上的老師喃喃自語,「這本作業是誰的?怎麼沒寫名字?」他翻了翻,搔搔腦袋,「喂,有人沒拿到作業嗎?」

當然沒有人回答。老師咕噥幾聲,將那本無名的作業簿扔進廢紙回收筒。

眼淚立刻湧上我的眼眶,一陣陣刺痛。我等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將那本作業簿撿起來。

她只比我高一點點,髮夾是凱蒂貓,喜歡粉紅色。大大的眼睛總是泛著熱情,笑起來嘴巴可以塞個拳頭。

她對三角函數特別頭痛,我們常常一起憂愁的啃著筆,對證明題束手無策。

但我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或者說,誰也想不起來。

「…喂,柏人?」我拿起手機,「能不能現在就來接我?」

他什麼都沒問,連我聲音這樣古怪不穩都沒問。但這個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他是這樣一個沒有感情的人,讓我可以冷靜思考。

「…能不能、能不能載我去一個地方?」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就在美術館附近。」

柏人打開車窗,呼出一口煙,「好啊。」但他什麼也沒問。

幸好沒問,問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憑著記憶,我找到她的家,按了門鈴。「蘇宅」。最起碼我知道她姓蘇。

是蘇媽媽來開門的。她看到我,笑盈盈的,「林靖?妳好呀。最近我又收到一把湘扇唷,要不要來看看?」

她記得我。那麼…「蘇媽媽,小蘇…妳女兒在家嗎?」

「女兒?噗。」蘇媽媽笑出來,「我哪來的女兒呀?我只有一個不肖的兒子,整天在外面瘋呢。若有個貼心的女兒該多好…說到這個,我是不是太想要女兒啦?怎麼佈置了一個女孩兒的房間呢?…」

她記得我,但不記得自己的女兒。

我覺得呼吸困難,淚盈於睫。「我、我只是順路來看看蘇媽媽。我先走囉。」

「不留下來喝茶嗎?」蘇媽媽憐愛的摸摸我的頭,「有妳這樣的女兒多好呀。下次再來唷~蘇媽媽做草莓布丁給妳吃~」

為什麼…怎麼會…我快步離開,一路走,一路掉眼淚。怎麼會這樣?

哭著上了車,手腳不斷發抖。拿下眼鏡,我不斷拭淚。

柏人幫我綁好安全帶,什麼話也沒問,任我去哭。

或許這樣最好。

從那天起,我就藉口感冒,沒去上學,當然也沒去社團活動。

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我該如何是好…那麼溫柔的學長,怎麼可能做壞事…我記得窗下絮絮的交談,記得他攬著我肩膀的體溫。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甚至不敢告訴柏人。他是紅十字會的妖魔殺手,這種事情他根本就不會多說半個字,只會掏出手槍,對準學長的眉心。

「逃學?」柏人叼著煙,將手放在口袋看著我。
「…我生病了。」穿著睡衣,我抱著枕頭,低下頭。就算是他用狗鍊拴著我,我也要拿命跟他拼了。我還沒有想通,想通之前我沒辦法去學校,沒辦法面對學長。
「是嗎?」他卻沒多說什麼,「那我去陽台抽煙。」

我瞪著他的後背。他到底是知情還是不知情?這麼輕易就放過我?

委靡不振的待在家裡三天,柏人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突然冒出來。他總是有事做,打靶、看書,有時候就在陽台抽煙發呆。很少跟我說話,我也不想說。

其實,我大半的時間都在思考。

我怎麼能肯定這些奇怪的事情跟學長有關係呢?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不安,和自以為是的發現,說不定都是錯覺。

就算跟學長有關好了,那我最少也該了解學長的動機吧?或者那些人…還活著也說不定。 如果小蘇還活著呢?

我突然坐立不安起來。求救似的,我看著柏人的背影。不、不行。我沒忘記柏人拿著槍對準我眉心的模樣。他的拯救直通死亡。

第四天,我穿戴整齊,收拾書包。考慮了一會兒,我將自己的槍收進書包。

「病好了?」柏人吃著土司問。
「好了。」我低下頭,掩飾臉孔的紅暈,「也該好了。請六點來接我。」

他沒問什麼,吃過早飯就載我去上學。

這三天,在焦躁不安的折磨下,我幾乎沒吃什麼,一下子瘦了一大圈。老師和同學都嚇一大跳,沒人懷疑我裝病。

「林靖,妳真的、真的都好了嗎?」老師很擔心。
「是啊,」我倉促的站起來,「是的。這幾天的作業我會補上來。」
「慢慢來沒關係,」他端詳著我的氣色,「臉色還是很不好啊。」
「沒事的。」我低低的說,掏出課本。

下課我沒直衝圖書館,乖乖的待在教室。我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等放學了,遲疑了一下,我將眼鏡拿下來收好。深吸一口氣,面對這個充滿灰霧的世界。

即使鼓起勇氣,我還是慢慢的、一步一頓的走向社團辦公室。握著門把,發現我的手拼命發抖。神啊,請給我一些勇氣。

明明知道不會有回應,但在這種時刻,我還是無望的呼喊著神的名字。

正要開門,卻聽到學長提到我。

「…不行,不要輕舉妄動。小不點的養父是妖魔殺手,何況小不點實在太小了。」
「正因為她的養父是妖魔殺手,」小童學長很不耐煩,「葉嵐,你不該去惹她。這只讓我們暴露於危險之中!你還關心她的年紀?我反對將她拉進我們同族!現在只能盡快抹殺她,然後趕緊離開這個學校!」

「花那麼多心力弄出來的『祭壇』怎麼辦?」櫻學姊抗議,「再去其他學校弄這個起碼要五六年的時間。不過我贊成抹殺林靖,我相信妖魔殺手也看不出破綻,我們依舊是安全的…」

「你們只想到安全?」葉學長的聲音意外的嚴厲,「我們的理想呢?淨化人間的理想呢?要達到我們的目的,就需要小不點!需要她那雙看得到一切的淨眼!若她成為我們的同族,她就成為我們的眼睛。你們誰能分辨妖魔殺手和妖魔?你們看得見誰的資質適合成為我們同族?只有她可以!有了她,我們就不會徒勞無功,我已經厭倦這種徒勞無功的嘗試了!」

…只是為了我這雙被咀咒的眼睛。學長對我好,只是需要我的眼睛而已。

鬆開門把,我倒退一步。我該逃走,現在就逃…我該打電話給柏人。

手臂的劇痛讓我叫出聲音,我被反扭到背後,「嗨,學妹,偷聽不是乖孩子該做的喔。」一個參加社團很久的學長扭著我的手,打開門,將我推進去,「葉嵐,你們也太不小心了,讓我們寶貝學妹聽了那麼多不該聽的。」

葉學長的臉孔蒼白了。他望著我,只有空白的沈默。

「她應該聽不懂。」葉學長終於開口了,「我們用的是妖魔的語言…」
「她聽得懂。」將我推進來的學長冷冷的說,「因為她跟我們一樣,都是怪物。」

我沒有尖叫,甚至沒有哀求。我只是定定的望著葉學長,語氣冷靜的自己都不敢相信,「沒錯,我聽得懂。」緊緊的咬了下唇,「我的確是怪物。」

葉學長的臉孔變得更蒼白,我卻只是倔強的望著他。

「那只有兩個選擇,」抓到我的學長說,我記得他姓張,「加入我們,或是抹殺。」
「像小蘇一樣?」我的聲音倒是意外的尖銳,「那就是抹殺吧?要我加入你們,我也得先知道我加入了什麼。」

望著眼前這十位學長學姊。我們曾經一起看DVD,一起去吃飯,一起吃冰,幾乎都揉過我的頭髮,親暱的喊我學妹或小不點。

沒想到那些友愛都是假的。

葉學長迴避我的眼光,「我們是吸血族。」

我笑出來,一種自棄的怒笑。「我知道吸血族是怎麼回事,在非物質學…」

「小不點,」葉學長打斷我,「我知道妳非物質學念得很差勁。妳明明知道那些是胡扯。這就是妳的缺點,妳太誠實,沒辦法接受虛偽錯誤的學問。吸血族也是會進化的,甚至比妳想像的快很多。」

「哦?所以你們可以晒太陽,吃正常的飲食,和普通人差不多,只是夜裡需要抹殺一些人來吸血?如果只是要血,醫院多的是過期血漿,甚至連人造血都出來了,為什麼你們一定要為了食慾…」

「我們不是為了食慾!」葉學長怒吼起來,和他平常的溫和根本兩樣。「沒錯,獲得血液的管道那麼多,我們需要的量又非常少,為什麼要殺人?殺人只是無窮的麻煩!妳以為抹殺很簡單嗎?吭?那幾乎要耗盡我身體所有的血,所有的!」

我們彼此對瞪,呼吸濃重。

他調整呼吸,聲音還是有些不穩。「人類的壽命太短了,沒辦法重建世界。吸血族的壽命夠長,但幾乎無法繁衍,只會在黑暗中自怨自艾。我需要同伴!需要和我一樣不滿,渴求改變的同伴!我的同伴越多,越有可能改變這個死氣沈沈的人間…讓魔性天女犧牲自己得以存活的人間!妳不也感到不滿,感到不公平嗎?!」

「那幹嘛殺他們?為什麼要殺掉那些社員?」我使盡力氣大吼,「他們…他們連名字都被遺忘了!徹徹底底!這就是你要的嗎?這就是你要的改變?!」

「當然不是。」葉學長的臉孔漸漸改變,唇角露出纏繞著黑暗的虎牙,「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變成吸血族的。大部分的人類都會引起強烈而致命的過敏。」

我愣住了。過敏。所以葉學長想要念醫科,所以他想要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到灰霧的眼睛。

「和我一起改變這個世界吧。」他慢慢走過來,伸出手,「妳不也感到氣憤,感到無力,同樣也感到不公平嗎?太慢了,這一切都太慢了。」

「…不要。」我搖頭,卻不是害怕,「不要。我不喜歡這種方式!」

但我的抗議沒有效果,我被學長學姊緊緊抓住,押到社辦底下的地下室。

我從來不知道社辦之下還有個地下室。

我在電影裡頭看過這種金屬床,忘記是哪部了…忘記是法醫用的那種,還是手術用的那種,反正結果都差不多,我該慶幸他們沒有剝光我嗎?只是將我捆在金屬床上。

有~樓上有兩本這就是他們說的「祭壇」?

葉學長將我的臉扳住,「看著我的眼睛。」

我的臉不能動,但我輕蔑的瞪著他的眼睛,在他滿頭大汗的時候冷笑的挪開。

這雙受咀咒的眼睛,可是能逃過無數殭尸,看穿所有弱點的眼睛啊!「你的弱點在頸動脈。」我咬牙切齒的說,「不是心臟。」

葉學長放開了我,我只能不斷的深呼吸。

「…她不受催眠?」學姊的聲音有種古怪的感覺,很像是擔心。
「麻醉她。」張學長的聲音緊繃,「…劑量大一點,不然她會很痛。」

我開始掉眼淚,卻不是恐懼。我氣,我好氣。你們既然不顧我的意志,那又何必管我痛不痛?你們幹嘛都別開眼睛不忍看?到了這種時候了,你們幹嘛這樣?

很快的,我就開始覺得天花板會轉。但我堅持不肯閉上眼睛。

「闔上她的眼睛。」葉學長說。

但他們努力很久,終於放棄了。「除非用線縫起來。」張學長發著牢騷,但他沒有那麼做,只是小心的拿了溼潤的紗布蓋住我的眼睛。

我的眼淚湧了出來,差點流進耳朵。

「…你紗布的食鹽水是不是太濃?」學姊的聲音遲疑了一下。
「閉嘴啦!」張學長發怒了,「我一點都不想傷害她好不好?!」

整個地下室都安靜下來,一種讓我更為憤怒的安靜。

一面哭,一面沈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漂浮狀態。我只知道,有很粗的針戳進我的脖子、手臂,還有大腿內側。我好像沈得更深,而且渴,非常渴。

「很渴吧?」葉學長的聲音好像隔了很深很深的水,「妳的血快放光了。喝吧…喝吧。」

我很本能的抗拒,拒絕吞嚥。為了避免讓我嗆死,他們替我插了胃管。

…溺斃,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感覺。

一種透體的劇烈疼痛貫穿了我。在我胃裡的「東西」像是鹽酸似的發作起來,連麻醉劑都完全無效。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筋攣,模模糊糊的,我聽到許多人大叫,甚至有恐慌的哭聲。

身體是這樣的痛,但我的意識卻漂浮起來。哭什麼?既然決定這樣做了,為什麼要哭?

「我們要失去她了!」葉學長尖叫,「小不點!振作點!食鹽水!把她放出來的血輸回去!」
「撐著點!」學姊哭起來,「不要死!撐過去!」

你們為什麼要難過、驚慌,為什麼要哭?每一次,你們都在哭嗎?為了一個理想?你們怎麼知道,這樣會成功?

我好像沈到很深很深的黑暗中。

大家都變成吸血族,壽命延長很多倍,就可以改變死氣沈沈的世界嗎?變成什麼重要嗎?天界的神明壽命更長、更聰明,但他們不也無力逆轉這一切?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學長,你這樣不對,你們這樣不對。如果你們會哭泣、會傷心,表示你們也不覺得自己對。

自己都不能說服,那可以說服誰?要怎麼說服眾人停止懷舊,看看自己前方?

我要念社工。我要…靠自己的手,扭轉這一切,哪怕只有一點點。很多很多的一點點,總會有改變的一天啊…

終於沈到底了。被黑暗徹底淹沒。

我死了嗎?我努力到現在,真的、真的死了嗎?

許多許多往事在我眼前流逝,在無數黑暗中,我看到柏人冷冷的笑,還有聖叔叔那刺眼嚴厲的光。

光。很亮很亮的光。很燙,很哀傷。願聖光,與你同在。

「願聖光,與我同在。」我的聲音,非常沙啞陰暗。動了一下手指,我抓到真實的地板。

我還活著。

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血紅。更用力的抓著地板,粗礪的觸感讓我的指頭很痛,但也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吃力的舔舔乾裂的嘴唇,我嚐到血的味道。但是比血更濃重,帶著一點點噁心的甜味。趴著不動,四肢依舊受制於麻藥,無法動彈。

在這種時候,我卻一直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不知道六點了沒有,柏人是不是來接我?還有辦法看到陽光嗎?還有今天該複習的功課。

對了,吸血族。今天老師上到吸血族,說大部分的地方已經讓吸血族領有公民證,合法生活,但願意登記的吸血族還是很稀少。畢竟有人把吸血瘟疫和吸血族看成一體,想要讓人類接受很困難,而且有些激進派的吸血族對人類懷有強烈的敵意。

「但是吸血瘟疫並不完全和吸血族有關係,也不是吸血瘟疫的患者就會變成吸血族。人類成為吸血族的程序非常繁複,一萬個吸血瘟疫患者也未必能產生一個吸血族。吸血瘟疫的成因和血液感染有直接關係,通常是瘟疫患者通過噬咬傳染,還有一部份是因為重複使用的針頭和輸血感染…」

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會死。雖然力大無窮、雖然會貪求血液,但還是會死。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潰爛的很嚴重,嘴巴裡有傷口,才會感染給被他咬過卻沒死的人。被吸血族咬過的人卻不一定會感染。因為吸血族通常很健康,癒合能力很強,很少有傷痕。

所以說,生命自會尋找出路。若是咬一口就會變成吸血族,這世界早就沒半個人類了,還等到現在。
沒想到我居然見識了吸血族讓人類轉化的過程。我想笑,但更想哭。

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聽到葉學長說話了。

「…還要繼續下去嗎?」他的聲音很疲憊,「還是等我們解決了這個嚴重過敏的問題再…」
「哪等得到那一天!?」張學長憤怒的吼,「我熬得過去,櫻熬得過去,為什麼其他人不能?是他們太脆弱了,不是我們的錯!」
「但是…小不點死了。」櫻學姊哭起來,「我們失去眼睛。她若熬過去,就可以替我們找出最適合的人…現在…」
「那就照以前的方法做啊!」張學長的聲音更高了,「不停的不停的嘗試下去!一個人不行,那就換一班,一班的人不行,那就整校!若還是太慢,那就把瘟疫散佈下去啊!整校感染吸血瘟疫,總還有機會吧?反正已經找到透過飲食傳染的方法了,不是嗎?你們要拖到什麼時候?」

學長學姊們爭辯著,但是贊成散佈瘟疫的言論佔了上風。但是散佈在城北的貴族學校還是太不安全,他們準備散佈到城南去。反正那兒是貧民窟。他們說。雖然希望找到的同伴智能和容貌都優秀,但這種非常時期,他們就不計較了。

他們說,一直說。什麼都是他們在說,誰聽過我們想要什麼?城南的貧民要什麼?

我們只需要一點尊重,一點基本的尊嚴。我們不是魚肉,你們不是刀俎。

慢慢的,我站起來,眼前依舊是一片血紅。

走到他們身後,他們依舊在爭辯,居然沒人發現我。看得到…我看得到他們的黑暗。我看得到他們的弱點。

在幽微的地下室,我看得到他們的脆弱。雖然是血紅的一片。

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衝過去,發出一聲吼叫,離我最近的張學長轉頭,我往他的頸動脈插進去…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指甲像是十把尖尖細細的利刃。

他張大眼睛,徒勞無功的按著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葉學長瞪著我,輕輕的說,「…糟了。」他吹了聲口哨,蜷縮在角落的「東西」爬了起來,撲在我身上。

「出去!快出去!」葉學長吼,「她異變了!快出去!」

這些不可一世,認為自己擁有崇高理想的吸血族,爭先恐後的逃了出去,我聽到地下室鎖起來的聲音。

「走開。」我怒叫,「給我滾開!」我將這發出苦悶低嚎的東西抓起來亂摔,怒氣沖沖的爬上樓梯,我的小腿被抱住,我回頭…

那雙無神的大眼睛,凝著血塊、乾枯的臉龐。凱蒂貓的髮夾搖搖欲墜。

我想起她的名字了。

「…蘇朗華?」

她眨了眨眼睛,吃力的張開乾裂的唇,「救、救救我…」她張嘴,咬在我的小腿上。

很痛嗎?確實很痛,很痛。我的心,很痛很痛。她發出屍臭了,我知道她不會好了。我知道…她已經死了,現在她會動、會咬人,只是很短暫的。吸血瘟疫患者的特徵。

「…好,我救妳。」我舉起手,尖銳的指甲微微發著幽光,用力的插入她的太陽穴,像是火熱的刀插入奶油般。

「我救妳。願聖光與妳同在。」她鬆開我的小腿,頹然的倒下,再也不會動了。

我的槍…在哪裡?

指甲斷了兩根,我需要我的槍。在血紅中,我看到我的書包居然掛在牆上。和其他人的書包掛在一起,整整齊齊的掛滿一面牆。

…這是犧牲者的墓碑嗎?

我拿下書包,槍居然還在。很可能是還來不及處置吧…

第一次,覺得後座力這麼輕微。第一次,我開槍開得這麼準。我打爛了地下室的鎖。

追上去…追上去。他們轉身露出虎牙,試圖抵抗。但他們的弱點一點防備也沒有的,在我眼前閃爍。黑暗的閃爍。

引得我開槍了。

殺死了櫻學姊,殺死了藍學長,他們哭嚷、哀求,但我根本就不打算饒過任何一個。到最後,我也將槍對準了逼入死角的葉學長。

「妳要殺我嗎?小不點。」他的臉很蒼白,掛著憂鬱而溫柔的笑,「妳不也認同我,答應和我在一起嗎?」

「學長,也一直哭吧?」我喃喃的,將槍對準他的頸動脈,「我救你,學長。」

我開槍了。

他笑了一下,軟軟的倒下,我看不到他最後的表情,但我也不想看。

下雨了。轟然不絕。眼前的血紅漸漸散去,我失魂落魄的走下樓。幾點了?應該很晚了吧?所以學校沒有人,一個都沒有。

我慢慢走出去,方向和時間感都失去。等我絆倒了,我才發現我走到操場上了。但我不想起來,完全不想起來。

這樣就好了。讓大雨把我洗乾淨一點。把一切都沖掉、什麼都沖掉。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是昏過去還是睡著,我也不知道。直到一隻足尖踢了踢我,我才勉強張開眼睛。

大雨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但那種冷冷的笑,也不用看得太清楚。

「站起來。」柏人淋得溼透,「快站起來。」

我將眼睛閉上,雨水滲入眼睛,又流出來,很像我在哭。

「現在,站起來。」
「…我站不起來。」我低低的說,帶著半嗚咽的聲音。
「站起來!」柏人怒吼,「跟上來!」他轉身,很堅決的往前走。

望著他的背影。那天,我說,「救救我。」他說,「好,我救妳。」然後拿槍瞄準我的眉心。

我也同樣的跟朗華說,「好,我救妳。」

「柏人…不要走。」我喊了出來,「救救我,救救我!」

他停住,大雨轟然而下,我冷得發抖,心痛得幾乎碎裂。

「別撒嬌。跟上來。」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卻是這世界上我唯一的依靠。

使盡全力,我將自己撐起來,努力站穩。兩個膝蓋不斷的顫抖,全身都痛,從肉體到靈魂,都好痛好痛。

他在大雨裡站得筆直,仰著頭。我吃力的走到他身後,他什麼話也沒講,只是在我前面走。

坐進車子裡,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他沒幫我上安全帶,是我自己顫著手扣好的。雨滴一點一點的從我額頭的髮尖垂落,掉在溼透的大腿上。

直到他停車,我才麻木而機械的打開車門,走出去。到家了。

「對不起…」我喃喃著,眼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對不起,我完全沒辦法動了。對不起,我不想死,卻已經沒辦法努力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朗華,對不起。葉學長,對不起。大家…對不起。我想救你們…但是我的拯救同樣的,直達地獄。

昏迷中,隱隱約約感到有人抱住我,替我擦乾身體、換衣服,讓我睡在乾燥的床上。

高燒中,迷迷糊糊的,看到柏人冷冷的臉孔。

我終於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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