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現在我對這個地下室比較熟悉了。

阿默抬頭看到我,瞪大的眼睛滿是驚恐,將書一拋,快速的像是一條蛇般,滑溜的跑個無影無蹤。

「真是的…」依舊充滿強光的聖叔叔搖頭,「這傢伙…頭回嚇破膽了。嗨,林靖,好點了嗎?」

我點點頭,打了招呼。除了聖叔叔,其他叔叔雖然沒像阿默那麼誇張,還是很不自然的將臉別到旁邊去。

上回我真的是太熱情了,嚇壞這些叔叔們。

「林靖的眼鏡沒了,幫她配一副吧,那個誰…」柏人將我推到聖叔叔面前,「看要多少錢…」
「反正材料是公家的,我現在也沒有事情。」聖叔叔招呼我,「過來吧,林靖,我看看妳的眼睛。」

柏人點了煙,才剛吸一口,旁邊的小房間霍然打開,裡頭一個個子小小、鼻頭圓圓的男人(男孩?)探出頭來,「柏人~我打了幾十通手機你怎麼不接?!快來!天哪,真不敢相信,管狐沒有絕種欸!你來幫我看看是不是?我怕又是山蚓的變種…比我初戀的時候還忐忑啊~」

「那個誰…」柏人問聖叔叔,「那個又是誰?」

聖叔叔萬般無奈的看著他,「我是聖。那個大呼小叫的是獵人孟奇。」

「我知道他是養動物的。孟奇?這名字好奇怪啊…」
「你上次也這麼說…不對,你這四年來都這麼說。」聖叔叔用手扶著額。

孟叔叔跳出小房間,一把拽住柏人的手臂,「快來!還聊天呢…管狐啊!是管狐啊~名列絕種名單的管狐啊~」

「啊你不是養了犬神?要放生?」柏人還是那樣冰冷,卻任憑孟叔叔拽著走,「你差點被吃掉才養起來不是嗎?現在要換被管狐吃掉嗎?」

「我當然不會拋棄小狗狗!」孟叔叔叫了起來,「他才不會那麼小氣,不過是多隻管狐…哇~你們在幹嘛?不要打架!」

他把柏人拖進去,用力的把門關起來。可能是震動過度,門口掛著的「危險實驗生物,禁止入內」的招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管狐?犬神?這個孟叔叔是…

「上回妳來沒瞧見。」聖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一點點寵溺,「孟奇是豢龍氏後代,養那些…」他遲疑了一下,「『寵物』是他個人的興趣。」

很好,豢龍氏。這個特機二課到底還啥怪物沒有的?

來了幾次,這個特機二課,位於一個很大的地下室。坦白說,這是個混亂的地方。門口擺了幾張破爛的沙發和茶几,沒事幹的課員會在那兒看書或打撲克牌,但裡面…

有的只是隔間,裡頭的人緊張兮兮的和一堆電腦與電線奮戰;有的不斷埋頭疾書,拼命講著電話;我勉強知道那邊是文書區。

有的則是一個個獨立的房間,有的很大,有的很小,但門口總是會掛各式各樣的警告。其實就算沒有警告,我也不想開門進去看。光光門縫漏出來的可疑氣體和亂七八糟的光線,就讓人寒毛直豎,我是不會想去尋訪地獄的。

聖叔叔的工作室可能是這團混亂中僅存的整齊。他的工作室在地下室的盡頭,儼然是個小型醫院。事實上他也負責急救和藥品開發,必要的時候,他甚至得負責一些非常奇怪的手術。

他的工作室和他的人一樣。整齊、清潔,帶著嚴厲的嚴肅。他幫我檢查眼睛,並且挑出合適的器材,開始打磨鏡片。

從我這雙被咀咒的眼睛看出去,聖叔叔的臉孔籠罩著強烈的光,讓我看盡黑暗的眼睛有點暈眩,帶著白花花的幻影。但戴上眼鏡以後,聖叔叔是個英俊強健的人。他大約一七八公分,或者更高。有著深褐色的眼睛和髮色。臉上留著整齊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綁著小馬尾,不是那種健美先生誇張的肌肉,只有在使勁時,會看到優美的肌肉線條。

這麼說來雖然奇怪,但我總覺得聖叔叔和柏人有點像…當然不是五官。而是氣質上非常相對卻也非常相像。只是一個是純白的光,一個是絕對的黑暗。

但本質上卻有種奇怪的雷同。

他磨著鏡片,姿態是那樣輕柔。對了,柏人在保養他的槍時,也流露那種幾乎可以說是柔情的姿態。

「吃太少了,嗯?」他一面磨著鏡片,一面觀察我的神色,「我開給妳的鐵劑吃了嗎?等等我拿一些給妳,最近還會頭暈?妳還是有些貧血…」

「…聖叔叔,」我決定還是問一下,「我真的沒有變成吸血族嗎?」

他凝視著我,「的確沒有。因為妳打過疫苗…」

我大大的鬆口氣。「還好…不然聖叔叔會討厭我吧?」

他張大眼睛,愕然的看著我。「…為什麼?妳怎麼知道…」他的臉孔越來越蒼白。

我又在無意間,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嗎?我不想觸怒他,畢竟他一直待我和善,我幾乎會誤解成疼愛了。

躊躇了一會兒,我低低的說,「聖叔叔,你是基督徒還是天主教徒呢?」

我以為他望著我,結果我發現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停在很遙遠的虛空。

我失言了。心裡真是懊悔不已。災變之後,所有的宗教都失去了重量。封天絕地,神明拋棄了人間,倉皇失措的信徒,也紛紛拋棄了神明。大部分的人都是無神論,信仰成了一件可笑而落伍的事情,甚至成了罵人的話。

怎麼這樣不用腦筋的問這種問題?在這種難堪的沈默中,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好一會兒,聖叔叔恢復常態,繼續磨著鏡片。「都不是。但我的確有信仰。」

「…嗯。」我不敢多說什麼,怕又惹禍。
「妳怎麼知道的呢?」他淡淡的,但我察覺到那一絲壓抑的警惕,「柏人告訴妳?」
「…不是。」那隻會走路的冷凍庫怎麼會告訴我?「聖叔叔…我被『轉化』,幾乎醒不過來的時候…我想到你說的話,才醒過來。」

深深吸了口氣,直視他嚴厲的眼睛,「聖光與你同在。」

「…是嗎?」他繼續打磨鏡片,手指有著輕微到幾乎像是錯覺的顫抖,「是的。原來光還在的。」

他的微笑漸漸的深了,卻落下幾滴眼淚。

我完全被嚇到了。我一直覺得男人哭是件很娘的事情,我老爸一直是個剛正嚴肅的人,一輩子沒掉過一滴眼淚。學校的男同學如果哭哭啼啼,我會很尷尬,因為我都很少哭了。

但聖叔叔的眼淚…怎麼說?我覺得那是真正男子漢的眼淚。好吧,這樣說很俗氣,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詞。
只是我不知道眼睛該放在哪兒好,只好顫顫的掏出我的手帕給他,將眼睛轉開。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深呼吸的聲音,我才偷偷看他,他恢復常態,專注的打磨鏡片。我才剛鬆口氣,打算裝作毫不知情,他卻說,「手帕等我洗好還妳吧。」

「…嗯。」我比他還尷尬多了。

他弄好了眼鏡,讓我試戴,調整一下。「兩天後回來看看,有什麼不舒服要告訴我,嗯?」

「好。」我點頭,匆忙把眼鏡戴上。真是令人心安的平靜景象。

他像是研究似的看了我一會兒,「妳想過聖光是什麼嗎?」

「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我小心翼翼的問,「但是坦白說,我沒仔細去想過…或許是聖叔叔身上的強光?」

他笑了。「來吧,我帶妳去一個地方。」

打開一個門,居然是向下的樓梯。不會吧?這個大地下室還通更下面的地下室?「…這是螞蟻王國嗎?」

「是有點像。每個工作室都有屬於自己的地下一層或二層。」他打開電燈,「來吧,這是我的…『祈禱室』。」

他打開地下二樓的一個房間,是個純白的房間,鑲著彩色拼花玻璃,一束光打在地毯上,迎面是條破舊的十字架項鍊。

白牆上什麼都沒有,就是一條很小的項鍊。

我抬頭望著光。突然領悟到是自然光。用一種特殊的方法在管道反覆折射,將外面的光源引進,而不是使用太陽能儲電的燈泡。

沐浴在光中,對著十字架祈禱嗎?

「…我這一生,很像是個笑話。」聖叔叔緩緩的開口,「一切都是種悲劇的誤解。所以我曾經很仰賴聖光,也曾經背棄過聖光。」

他緩緩的在小地毯跪下,仰望著十字架項鍊,然後輕輕的吻他帶在身邊的一把小短劍。

「一直到柏人來到這裡,告訴我,我的光亮到很難逼視。我才知道,我背棄聖光,但聖光從未背棄我。」

聖出生於災變前。災變時,他才六歲。被埋在瓦礫堆中長達二十幾天。被挖出來的時候,他帶著項鍊,一隻手緊握著一捲紙,另一手緊緊握著另一只手--或說,斷臂。

「爸爸在這裡呀。」他指著瓦礫堆中的斷臂,「爸爸,看到光了。爸爸,你不是說看到光就可以得救嗎?」

彼時,雖然都城精魄保住了列姑射島沒有陸沈,但持續而劇烈的地震卻讓這小島半毀。許多人在災變中喪生,也產生了許多災變孤兒,聖是當中的一個。

當時只有六歲的他,因為展現了治癒的才能,讓紅十字會收養了。擁有觸摸就可以止血療傷的天賦,卻沒辦法對付自己的失憶。他想不起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非東方人的他為什麼會在列姑射島。

他僅留的只有父母親的遺物,一條十字架項鍊和一捲寫滿了字的紙。他常看那幾頁殘破,然後長久的凝視十字架,這種時候他會特別平靜。

「那幾頁似乎是手寫稿,關於聖騎士的歷史、傳承,和信仰。災變後整個世界被毀了大半,文明像是個精緻而脆弱的瓷器整個瓦解。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電力和網路還沒完全恢復,恢復的部份也以救災重建為優先。那時已經沒有什麼人有信仰這回事了,當時我也還小,一直都很努力的看這幾頁殘稿,並且相信成為聖騎士,依循聖光而行,是我的使命。」
 
聖嚴正的長大,心力交瘁的紅十字會對待他們這群有才能的孤兒,施以特別的訓練和教育。他莫名的信仰和對邪惡的強烈厭惡也常遭同儕的嘲笑,但他依舊認為那是他的使命。

他成為一個優秀的工作人員,不管是驅除邪惡還是治病救人,都有優異的成績。相信聖光,聖光似乎也同等的回報他的信任。

「直到我知道真相。」聖笑了一下,聲音很冷。「等我知道真相,我就逃出紅十字會了。」

紅十字會都有工作人員的詳細資料。聖無意間發現他的資料居然是密件,需要高層同意才能夠公開,這讓他很驚愕。

這疑惑讓他日夜不安,最後他還是設法侵入資料庫,打開了潘朵拉的箱子。

「妳知道《龍與地下城手冊》嗎?」他淡淡的問。
「呃…桌上角色扮演遊戲?」我在社團的時候曾經搜尋到這份資料。簡稱TRPG,《龍與地下城手冊》算是最經典的規則手冊,但也可以自己編纂內容,列出相關規則和劇本。

「沒錯。」聖又笑了,慘澹的,「我手上的遺物,那幾頁殘稿,是我父親寫的遊戲規則手冊。我一直信仰的聖光、聖騎士的天命,通通都只是遊戲的一部份。更糟糕的在後面…」他頓了一下,「我並不是崇高的聖騎士,我正是我最鄙視的諸般『邪惡』之一。」

他凝視著十字架,「我有神敵的血緣。我是墮落天使的後代。」

睜大眼睛,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坦白。在那個瞬間,他的世界毀滅了嗎?但聖叔叔的手很輕很輕的在顫抖。
怯怯的,我將手覆在他的手上面。

他看著我的手,輕輕的笑,「妳的手…真小。但很溫暖。」

陷入往事,像是越過時光長流,注視著那個年輕、憤怒、劇痛,堅信的世界崩毀,因而手足無措的年輕人。

「我覺得我被命運開了一個殘酷奸險的玩笑。一切都只是誤解而已,什麼聖光…都去死吧。我逃出紅十字會,也因為我對紅十字會的運作和警戒系統非常了解,所以一直半嘲弄半自虐的和追捕者競賽。同時墮落…用非常快的速度。」

頓了一會兒,他抬頭望著十字架,「搶劫、吸毒、鬥毆,和女人…靠女人…」

「我懂。」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不忍心,非常非常。含著淚,我握緊聖叔叔滿是傷疤的手。他的手好大,但縱橫著白色的疤痕。他的心也是嗎?「我出生在紅燈區…我看過許多阿姨和叔叔來吃早餐。」

被男人賣進妓院,在男人身上賺錢,然後相信一些男人甜蜜的謊話,把錢花在那些男人身上。我對語文的天賦在這種地方成了折磨,我因此太早知道一些醜惡和恐怖。

「好,我們不提這個。」他蒼白的臉孔恢復鎮靜和嚴肅,「總之,我用一種飛快的速度墮落了。我以為我會覺得快樂…但事實上只覺得更污穢。渾渾噩噩過了一天,覺得胃裡塞滿了垃圾…但我還是這樣像是惡夢般,渡過了十年。」

後來遇到她。一個叫做杜安的社工。

「她不是紅十字會的,而是民間自發性的團體。我瞥見過她的一條手環,不禁啞然失笑。她居然是個天主教徒。我覺得她愚昧而可笑,被神明背棄的末世,她居然還有信仰。常常在破落的貧民窟遇到她,我不是嘲弄她,就是唾罵她,但我也跟其他人渣一樣,沒辦法對她怎樣。」

聖的眼神迷離,帶著一種迷茫的幸福感。「有的人生來就帶著光,無須妳這樣的淨眼就看得到。她是那樣乾淨、沈穩,一戶戶的拜訪,對怎樣的恐嚇和威脅都視若無睹。在濁世中,看到這樣純淨的勇氣是多麼希罕…比什麼珠寶都耀眼、珍貴…」

直到那一天。

聖被委託去當保鏢。據說某個黑幫老大弄到一隻吸血族的女巫,怕出意外,希望聖去戒護。

他去了。

然後看到人性最醜惡的一面。他們正在虐待鞭打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女人,說是要激怒她,好讓她快點變身為吸血鬼。

「人類血統很複雜,但是異族的血統通常都在強悍的人類基因之下沈眠。但有時候,擁有相同異族隱性基因的父母,會生出異族顯性基因的子女。但通常都終生像是人類,沒有覺醒。」聖的聲音低啞,「有的人類…會去搜捕這些未覺醒的人,像是珍禽異獸一樣豢養起來…」

那個他們說是吸血族的女人,就是天主教徒的杜安。

聖殺掉了場上每一個人,像是隻發狂的野獸。他們居然在他崩毀的世界中,弄髒了唯一純淨的存在。

胸口中了一槍流彈的杜安,流著血淚,唇角的虎牙閃閃發光。她伸手給聖,「…我,很可怕嗎?怎麼辦?我不知道我居然是…」

聖握住她的手,心臟緊縮,像是中了致命槍傷的不是杜安,是他。「妳是我見過最聖潔的人。妳是神留在人間的遺愛,妳是、妳是沒有翅膀的天使…」

杜安虛弱的笑起來,又留下一串血淚,「但我、我是吸血族…我、我…」

「人有形形色色,最好和最壞,吸血族當然也不例外啊!」聖大吼起來,「邪惡不是用種族來區分的!」

杜安看了他一會兒,虛弱的扶著他的臉,「聖,不要哭。你怎麼…一直在哭啊…在心裡不斷的哭啊…」

神啊,聖光啊…請不要背棄她,背棄你們的使徒啊…

「願聖光,與妳同在。」他低低的禱告,並且將手放在她染滿血的胸口上。

***

等我驚覺的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連鼻水都跑出來了。真是太醜了。

聖含著淚,卻在笑,很開心的那種笑。「她沒有死。她居然活了下來…那時我模模糊糊的想,聖光可能沒有背棄我。祂拯救了我最重要的人。」

他靜了一會兒,「她也忘了那段可怕的經歷,到一家孤兒院工作,後來和孤兒院的院長結婚。很辛苦,但她依舊笑得很粲然,像是最聖潔的存在。」

於是聖回到紅十字會,下放到特機二課,被別人笑是清道夫的怪物單位。

「妳看到的這些課員,幾乎都是混血兒。本來都是我強烈厭惡的邪惡後代。」聖平靜下來,「但邪惡,不是用種族來分的。」

聖呼出一口氣,「但我還是不知道聖光是什麼。我一直很迷惘,掙扎於祈禱和不祈禱之間。但是柏人看得到,妳也看得到…我背棄祂,祂卻沒有背棄我。」

「我也不清楚…」我低下頭想了想,「對我來說,聖叔叔就是聖光。在黝暗中看到的很嚴厲很火燙,但也是非常明亮的光喔。我想,就像你看著杜安阿姨一樣吧…」

他安靜很久,像是大大的鬆了口壓抑痛苦的氣。忍不住,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感受他那幾乎有些痛楚的光。

後來他帶我出去,一直若有所思。偷偷看著他,思索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隱私。

可能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吧。告訴誰似乎都不對,但他需要傾訴,需要有人幫助他肯定聖光存在。

「兩天以後回來讓我看看。」他開口了。

我點點頭。

緊接著,他又說,「妳好好考慮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思考聖光到底是什麼。如果妳不嫌那只是命運惡劣的玩笑和誤解…要來跟我一起走向聖騎士之路嗎?妳未必只能看著黑暗,也可以一起看著光。」

聖騎士?我嗎?我真的吃了一驚。

「…我會想想的。」

我想要跟從聖學習嗎?

這兩天,我一直在思索這問題。即使是社工,在充滿危險的貧民窟,還得有點自衛的本領吧?我知道紅十字會出身的社工都會有特別訓練課程,但絕對不會超過這群妖魔殺手。

跟柏人生活這段時間,我知道他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或許非常厲害,但天生不是老師的料子。

我跟聖可以學習很多,而且,看遍黑暗之後,我也想注視著光亮。

但要怎麼說服柏人幫我辦通行證?紅十字會又不是電影院,隨便就可以進出的。光看他那繁複的認證程序,申請通行證可能更複雜困難。

要去調整眼鏡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在心裡準備好說服他的理由,「柏人,我想跟從聖學習。」

「聖?誰?」他一臉茫然。

他的人名健忘症真的很嚴重。「有光的那一個!幫我們做眼鏡的…」

「哦,他啊。」柏人發動車子,「好啊。」
「我想學一些防身的本領,你又不會教,你不要一下子就說不好…」欸?等等,他說好?
「好啊。他滿會帶小孩的。」柏人點了根煙,「明天我幫妳辦通行證。不過,這就是妳的選擇嗎?」

別人可能聽不懂,但我聽得懂。如果辦了通行證,常常往紅十字會去,我很可能會被紅十字會網羅。

但又怎麼樣?能當紅十字會的社工,離我的願望就更近一點,而且學雜費紅十字會會幫我出。

「對,這就是我的選擇。」

結果我長篇大論的說服完全沒用上,這個冷冰冰的監護人,居然一切照辦。

於是,當柏人出差的時候,下課我就往特機二課跑。若聖沒有跟著出勤,就會跟我一起祈禱,學著怎樣引領自己的光,和堅定自己的信仰。更多的時候,聖教我用劍。

他很奇特的,只用一把又闊又長的劍,和習慣使用槍械的其他同事不同。他也弄了把小一點的劍給我,但拿在我手裡,還是挺沈的。那把劍拄在地上,護手在我的胸下,你就知道有多大把。

「柏人很疼愛妳。」我笨重的練劍時,聖這樣跟我說。
「吭?」一個不留心,差點削掉我自己的指頭,「你說什麼?聖叔叔,那隻冷凍庫真的知道『疼愛』是什麼嗎?!」

他只是笑。

聖叔叔一直擁有信仰,哪怕是命運的玩笑,但他還是堅定的懷抱聖光。所以他相信溫柔啦、疼愛啦,這些溫暖的情感。

柏人?拜託,他只是把我看成一個很大的麻煩而已。他冷冰冰的瞳孔還是泛著金屬的光芒,即使笑也是嘲諷的冷笑。

就像現在,我在家裡練劍,他也抱著胳臂,冷冷的笑。

「妳這是什麼?」他挑剔著,「東洋劍術?西洋劍?太極劍法?我看妳最擅長的是椅子腿。」
「…武功有一蹴即成的嗎?!」我真的有幾分惱羞。

他聳聳肩,將手插在口袋。「好啦,我要出差了。」

一個不留神,我把劍摔在地上。俯身去撿的時候,我覺得眼眶有些發熱。「要、要小心喔。」

「我很少犯錯。不過人生總有意外。」他收拾著行李,「別擔心,如果我有意外,那個發光的傢伙已經答應收養妳了。」

我好像整個人都被泡進冰水裡,全身被冷汗溼透。什、什麼嘛!

「才不會有這種事!」我失控的尖叫起來,「你會平安回來,聽到了沒有?!你是我的監護人,你說你要監護我到二十歲的!還有七年欸!你、你…你不可以丟下我不管!」

他看著我,金屬似的瞳孔泛出一點點的困惑。「…他會是個好爸爸。他不抽煙不喝酒,是個軟心腸的好傢伙。妳幹嘛不要?妳也很喜歡他呀。」

緊緊握著劍,我真想衝上去劈他的腦袋。

但為什麼不要?我突然迷茫起來。聖是個好師傅,我也知道他很疼愛我。雖然他總是堅守一種奇妙的禮節,一絲不苟,但他總是對我抱著寬容的溫柔。跟他生活一定很幸福。

更像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

但、但是…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那個靈魂和肉體浸得溼透的夜晚。柏人對我說,「跟上來,別撒嬌!」

他陪我淋雨,等我跟上來。他從來沒有嬌寵過我,但他一直默默的等我,跟上來。

「我不要。」我把劍一丟,衝到他懷裡,很固執的抱著他,「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回家,我就是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就是要!我就是要!我…我會煮飯給你吃…平安回家來,我等你回家來…」

一直自詡成熟堅強的我,第一次哭得像是個嬰兒。

他兩隻手都插在口袋,沒有抱我,緊繃著。「…好啦,吵死人了。」他掏出手帕,胡亂的在我臉上亂擦,臉孔生疼。然後抓著我後領,扔到沙發上。

「知道了。」他頭也不回的提起行李,揮了揮手,「出差回來,我要吃紅燒獅子頭。」

這道菜我不會煮,但我會學好。「一定喔!一定要平安回家喔!」

「哼,知道了。」他打開門走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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