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十字會的眷屬宿舍不在巴比倫裡頭,而在緊臨的對街大樓。雖然說一切免費,但許多人還是喜歡在外置產或租屋,畢竟離工作的地方這麼近,對長期精神緊張的員工來說,不容易放鬆。

越靠近,就越感到奇怪。為什麼那個方向,天空一片火紅?

幾條街外,就已經開不進去,人們在嘶吼、推擠,晃著標語或火把,還有一些血淋淋的「東西」,在火把的光亮下,格外恐怖。
慘了。「…水晶之夜嗎?」


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許多猶太商店的窗戶在當晚被打破,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的發光,這個事件被稱為水晶之夜。

這次攻擊看起來像是民間自發的,不過事實上卻是由德國政府策劃。在這場事件中,有約1574間猶太教堂(大約是全德國所有的猶太教堂)、超過7000間猶太商店、29間百貨公司等遭到縱火或損毀。

我看到宿舍的方向發出無數火光,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看到人群像是野獸般嘶吼,興奮的尖叫。

一百多年前的悲劇,居然在這裡重演了。

小薏一言不發的下了車,我趕緊追出去。「很危險…」我拉住她,她卻拉住一個倒地的黑影。

是駟貝。他保留一部份妖化的痕跡,全身是血的昏迷著。若不是小薏眼尖,他早就被踩死了。

這種情境…真是要命的熟悉。整個社區的殭尸,似乎無處可躲。

無奈的苦笑一下,我拿下了眼鏡。我既然能在殭尸的手底下存活,沒理由不能熬過暴民的攻擊。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人。

我眼前滿是濃濃淡淡的灰霧,和小薏一起摻起駟貝,我們彎著腰,避開殺氣,暫時在狹小骯髒的小巷找到喘息的地方。

駟貝的傷很深,但不致命。他呼吸和心跳都穩定,只是昏迷而已。最少從我的眼睛看出去,他黝暗的氣只是被束縛,依舊強而有力。

看了他的傷勢,我心情反而沈重。這群暴民中,參雜著能力者,可以制服束縛妖族血緣的能力者。

「駟貝,」我抹去他身上的符水,「你能照顧自己嗎?」

他似乎清醒了一點,終於認出我,點了點頭。

「我要去宿舍,看能幫上什麼忙。你可以嗎?」把他放在這兒我很不安,但是讓我更不安的是宿舍方向的火光。

「可以,我可以。」他沙啞的低語,「要小心。設法進去…」

我站起來,「小薏,妳要去嗎?」這世界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我要去。」她的聲音還是甜甜的,像是濃濃的麵包香。

握著她的手,「跟我來。」

閃閃躲躲的,我們往宿舍前進,避開有危險和有殺意的人,我們在人潮中泅泳,漸漸靠近了宿舍。

很淒慘的景象。原本眷屬宿舍是棟純白的優美建築,在火焰瓶和染料的肆虐之下,慘不忍睹。大門幾乎半毀,但可能是某種守護咒文還是諸此之類的東西,讓暴民無法侵入。他們在外面叫囂,辱罵,不斷的拿石頭砸玻璃。

巴比倫和宿舍之間的馬路被人潮填滿了,我看到很多死者,可能是出來維持秩序的員工。從來沒有這麼專心的「看」。這團灰霧的人潮中,隱約夾雜著一些能力者的白光。

這大約是紅十字會被壓制的緣故。大半的人都在前線,駐守的人沒想到會遭遇能力者的暗算。

我說過,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人。

「跟緊我。」低低的跟小薏說,她點點頭。小心的靠近這些在人群中冷笑的能力者,憑著極大的怒氣和決心,將鋒利的匕首插進他的胸口之下。

他可以殺死妖族或裔,也可以察覺他們的氣息。但是很抱歉,我這雙受咀咒的眼睛,是純粹人類的天賦。我看得到任何人的弱點。

他連叫都來不及叫,張大眼睛看我一眼,抓住我的肩膀,非常痛,真的。痛得我鬆開匕首。但小薏卻用力撞向刀柄,插得更深,那個應該很厲害的能力者居然讓我們兩個弱女子殺了。

「小薏。妳怎麼…」我顫抖著聲音。
「妳一定有理由吧?那個人一定非死不可。」她全身都在顫抖,「我相信妳。」

狂亂的人群沒發現這樁罪行。他們將死掉的能力者踩在腳下,癲狂向前,我只來得及把匕首拔出來,險些被踩倒。

我不記得殺死了五個還六個能力者,可能更多。他們防備紅十字會的人,卻防備不到我們。大部分紅十字會的員工都是裔或特裔,不然也有濃重血緣。這樣的人比較容易學習法術,體能也比較好。

我們?我們血緣淺薄深藏。但最悲哀的就是,他們希冀的那種「純種人類」事實上是不存在的。

這些能力者一死,能夠攻破大門的機率就等於沒有了。我和小薏對望一眼,知道我們存活的機率很低。因為殘存的能力者對我們圍攏過來。他們也察覺同伴慘死了。

「希望…阿默會為我感到驕傲。」她流淚了,卻勇敢的笑。
「我也希望。」希望柏人因我感到驕傲。

我們努力向前擠,終於來到門口。

人潮突然被擠開,三個能力者走上前,他們的周圍,沒人可以站立,退得很遠。原本擁擠的門口突然空出周圍大約十公尺的空地。

「哦呀,這樣嬌嫩的殺人兇手。」正中間那一個嘲笑著,他的胸前棲息著無比黑暗。他應該就是首領吧?

我將小薏推到身後,「比我多殺了幾十倍數量的人,有資格這麼說嗎?」

能力者的首領,笑了。眼中帶著戲弄食物的殘酷眼神。「嘖嘖,小姑娘伶牙俐齒的,讓人好心疼哪…」

我沒看到他動,臉頰到前胸卻一陣火辣辣的灼痛,痛得眼淚快掉出來。但我倔強的將頭一昂,「就這樣?」

「當然不只。」他依舊沒動,竄出無數的鞭子,不斷的打著我和小薏。我將小薏撲倒,用背承受鞭刑。

我不要哭,我絕對不要哭。

我要殺了他。

扣緊手上緊握的「玩具」,這是可以把人炸上天的東西。我要忍耐,我要等。我等他玩膩了,一靠近我,就跟他金石俱焚。

就算我活不成了,我也要拖這些可恨的人一起下地獄。好吧,沒有地獄了,隨便什麼地方都行,只要讓他們再也無法傷害任何人。

我受夠了!

「夠了喔。」殘酷的鞭刑突然停止,我緊握的掌心突然一空。我抬頭,看到一張溫柔的笑臉,「欺負小女孩不太好吧?很糟糕的興趣呢。」

他是誰?害怕恐懼憤怒的情感突然消逝,我很困惑。奇怪,他為什麼…身邊沒有纏著灰霧?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沒有修煉的白光,也沒有血緣的黑暗,就是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他將我抱扶起來,端詳著臉孔的傷痕,「哎呀,女孩子的臉蛋怎麼可以留傷痕啊?別哭喔,哥哥等等幫妳治療。」他掏出OK繃,貼在我臉頰上,「先止血吧。」

他到底是誰?

那幾個能力者如臨大敵,首領厲聲問,「來者何人?」

「呃…我是旅行的人,剛好經過而已。」他盤膝坐在地上,平和的看著那幾個能力者,「打架不是好事。大家平心靜氣,聽聽我彈琴如何?」

其他兩個能力者對望一眼,怒喝,「這是什麼地方,需要你…」首領卻止住他們。

「哦呀,彈琴嗎?」首領恢復那種輕鬆不在乎的神態,只是他胸口的黑暗更活躍濃稠,「好啊,彈來聽聽看吧。」

那個旅行者笑了笑,拿下背在背上的包包,捧出很大一把琴。這…不是古箏嗎?

「不要彈。」我顫聲說著,鞭傷很痛,痛得幾乎無法吸氣。「他們不安好心,會趁你彈琴的時候攻擊你。」

「我知道。」他回頭看我,眼神那麼溫柔,溫柔的我好想哭。「放心吧。」

他撥了琴弦。只是一撥弦,整個廣場的燥動和狂熱,像是澆了冰水似的,徹底冷靜下來。

過去沒聽過這樣的曲子,將來應該也聽不到。我像是被溫暖的水包圍了,疼痛平復下去。潺潺流水般玲瑯,清脆的笑語,湛藍的天空,纖細的花瓣,還有…親愛的人臉上的笑容。

悠揚婉約,潺潺然、絮絮然,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爸爸,媽媽…我們共同工作的早餐店,繚繞的奶茶香;柏人那一絲幾乎看不到的微笑;放在我胸口的,特機二課全家福。

我好想哭,我好想大哭。像是溫柔的薰風吹拂過我內心深痛的傷楚,一遍遍的告訴我,不要緊,妳是被原諒的。

像是所有人共同的一根心弦被撥動,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不會太遲。不要害怕,無須恐懼。

我大哭起來,跟廣場的暴民一樣無法克制的大哭,小薏抱著我,哭得幾乎斷氣。那三個不可一世的能力者,趴在地上,不斷顫抖,像是被抽去脊椎,再也爬不起來。

「饒、饒命啊…」他們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請饒恕我們,禁咒師…」

這末世,只有一個禁咒師。是他在末世重建紅十字會的秩序,是他整理混亂的力流,穩定地維。

「…我叫林靖。」滿臉依舊是淚,我愣愣的對他說。
「嗨。」他溫柔的看著我,「我叫宋明峰。」

在黑暗來襲之前,我跌進他的懷裡,暈了過去。
 
琴聲依舊在耳邊繚繞不絕,閉著的眼睛一直無法停止流淚。昏昏沈沈中,一隻溫暖的手不斷的幫我拭淚,探著我的額頭。

漸漸的,我醒過來。只是過度的疲乏和疼痛讓我睜不開眼睛。

「…真狠,這樣對待小女生。」禁咒師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著,「萬一留疤怎麼辦哪?女孩子都很愛美呢…」

其實有疤也沒差啦。這種時代…能四肢健全,有條命在,已經是奢求了,多條無傷大雅的疤又怎樣?但他那種疼惜悲憫的語氣,讓我又湧出淚。

「我說啊,明峰,你怎麼來了?」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低低的,非常渾厚。
「大師傅,我才想問你怎麼來了。」禁咒師笑起來,「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很不錯啊。」

大師傅?建造巴比倫的大師傅?

「不來成嗎?你看搞成什麼樣子…」大師傅咕噥著,「我們在喜馬拉雅追蹤病源,消息不通,等知道列姑射亂起來了,拼命趕回來還幾乎來不及。喂喂,你啊,你不是在巡邏修補地維?怎麼千山萬水的跑回來?我們可以的啦,你不用擔心…」大師傅突然停住,好一會兒才開口,「她是…她難道是…你是為了她回來?」

「哎唷,不是啦,大師傅。」禁咒師突然扭捏起來,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她不是…不算是。」

睜開眼睛,只看到他們的背影,門關了起來,我也看不到了。

這病房中只有三個人。那個「她」,就是我囉?

我很好奇,但是全身痛得要命,動都不能動。我閉上眼睛,想要聽清楚一點…

「…林靖不是啦。她不是羅紗的轉世,但也不能說一點關係也沒有。」禁咒師的聲音帶著一點點高興,卻好像有點難過,「她是羅紗在人世時,留下的一點血脈。」

羅紗?那是誰?

「啊。」大師傅應了一聲,「羅紗的孩子?」
「女兒。羅紗一直以為她死產…其實是大夫人要產婆弄死這個孩子。古代的大家庭總有這類悲劇…產婆實在下不了手,將女嬰祕密送人養了。羅紗入了冥界,轉生為魔,一直到魂飛魄散,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他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像是耳語,「她不知道,我也到最近才知道。」

「…明峰,你太自尋煩惱。」
「也不算自尋煩惱啦,只是偶然。你知道我一直在地維所在的地方旅行,設法彌補漏洞。構成地維的眾生非生非死,往往可以聽到很多故事。偶然的聽到羅紗的故事,我真的按耐不住…」

「你去找那個發瘋的小說家?」
「…嗯,對。我去找姚夜書,拜託他告訴我,『後來呢?』。經過這麼多代,羅紗的孩子應該開枝散葉,沒想到居然只剩下這最後一點血脈。」他笑了起來,卻讓人更哀傷,「我沒辦法啊…我沒辦法不來看看。活得太久也是麻煩哪…」
好一會兒,大師傅才搭腔,「是啊,活得太久也是麻煩。熟悉的人、親密的人不斷流逝,我們就這樣孤零零的被留下來…」
「但他們在欸,他們一直都在。」禁咒師嘿嘿的笑,「我看到林靖的眼睛就知道,她是羅紗的女兒。她們都有相同漂亮的眼睛,不肯服輸的脾氣啊。」他舒出一口很長的氣,「看到她,我就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忍耐長生的寂寞太值得了。難怪麒麟要把我揍得爬不起來,不讓我去結地維。她是希望我看顧這些孩子吧…」

「你還在找麒麟啊?」
「對啊。巡邏地維的時候沒有看到她。她說不定還活著。」
「地維範圍那麼大,你巡邏的範圍才多少?放棄吧。」
「不要。」
「喂,你幹嘛跟麒麟一樣任性啊?」
「她只是失蹤嘛。姚夜書也說,他還讀不到麒麟的結局。」
「那個神經病瘋瘋癲癲,他說的你也信喔?」
「不說這個了。」禁咒師笑起來,「走吧,好久沒回來了,我們去幻影咖啡廳。不知道上邪煮咖啡有沒有進步?以前狐影的點心可以殺人,但是上邪的咖啡足以使人胃穿孔。」
「嘿嘿嘿,真的好久沒看到他了。他的鬼老婆投胎了沒啊?」
「翡翠哪肯走啦。修煉的有夠差勁。這次回來我特別帶了定魂香,上邪在災變時耗掉了所有神通,有了這個翡翠要凝形比較簡單…」

越走越遠,聽不見了。坦白講,完全聽不懂。但我覺得好難過,好難過。我以為我早就把眼淚流乾了,沒想到還流得出來。

但盡情大哭後,我睡熟了。心滿意足的,睡熟了。

在我昏睡發燒的這段時間,都城的暴動平息了。一方面是紅十字會的主要軍隊進駐,另一方面是禁咒師在各大媒體聯播了一次爆笑的演說與精彩的演奏。

聽說他上電視非常緊張,不但弄掉了麥克風,還打翻了水杯,演講稿整個溼淋淋的,搶救不及,一點大師風範都沒有。

沒了演講稿,他傻笑了半天,東拉西扯的,講了很多旅行發生的糗事和卡漫的精彩對白,許多人在笑倒之餘,非常懷疑他是不是冒牌貨。

但是他開始彈琴的時候,就沒人有疑問了。

他的琴聲安撫了整城的暴戾之氣,無數人在電視之前激動的鼓掌。

小薏拿報紙給我看,又說又笑的,卻一臉幸福感和篤定。高燒似的媒體瘟疫,應該過去了吧?

當然,禁咒師不是神明,也不是他到來就可以讓戰爭結束。都城還是有零星衝突,但他笑笑的接受採訪,笑笑的到處視察,甚至還能來看我。

他很溫和,但有種巨大的存在感。

「嗨,林靖,妳覺得怎麼樣?」病房裡只有我和他,我覺得安適、舒服,無所畏懼。
「我很好,謝謝你,禁咒師。」我小小聲的說。
「啊,叫我明峰啦。年紀越大越沒人叫名字,很寂寞啊。叫我哥哥也行喔。」

我彎了彎嘴角,牽動傷口還會痛,我想表情一定很古怪。「…明峰。」

他的笑凝固起來,幾乎是憂傷的望著我…但好像不是在看我。

「羅紗…是誰?」這個問題一丟出來,他的笑變得模糊蕩漾。
「是個勇敢的女人喔。妳非常遙遠的外祖母,是個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畏縮了一下。並不是說我長得很醜,但我很平凡。「…我長得不像她吧。」

「我不是說容貌美麗。」他垂下眼睛,「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毀了半張臉,少了一隻眼睛。但對我來說,還是最美麗的女人。」他指著胸口,「她的心,堅強而美麗。」

他欲言又止,像是忍耐著很大的痛楚。忍不住伸出左手,摸著他的臉頰。這時候我看見他的左眼,居然是非常深的紅色。深得接近黑,絲絨般的深紅。

「這是她送的禮物。」禁咒師指著左眼,「她過世後,將她的淨眼,送給了我。」
「…你也看得到嗎?」

他點了點頭。

我覺得跟他更親近了一點,雖然認識不久。所以他抱歉的想要內觀我的天賦,想也沒想的答應了。

「妳有殘留的血暈呢。可以聽得很遠?」他端詳著我。
「…沒有好嗎?」我臉色馬上慘白起來,「我以為…我會變成吸血族嗎?」
「不會的,不要擔心。」他溫柔的拍著我,「這比較像是…後遺症。對,一種沒有大礙的後遺症。妳很專注的時候,可以聽得很遠。就這樣而已,別擔心。」

我痊癒的很快,沒幾天我就能下床了。有天深夜,禁咒師跑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擔任輔祭。

「欸?但我沒當過什麼輔祭…而且,要祭什麼?」
「祭天。」他笑著,將我抱起來,搭電梯到頂樓。

一隻非常巨大獰猛的九頭鳥沈靜的看著我們,斜下一隻翅膀。

「我可愛的小鳥兒。」禁咒師莊重的介紹,「她是英俊。英俊,這是林靖。」

很…很雄偉的「小鳥兒」。

那隻九頭鳥用當中一個頭蹭了蹭我,將我叼到背上,禁咒師也爬上來。在月夜裡,非常超現實的,御風飛翔。

我們飛到巴比倫最高的樓頂,俯瞰全城。九頭鳥落地幻化,成了一個滿頭蛇髮的美貌少女,有些羞怯的微笑。

哇賽…

「妳站在這兒,當我的左輔。」他招呼著九頭鳥,「英俊來這兒,當我的右弼。」
「…我該做什麼?」
「祈禱吧。」

祈禱?諸神不應的此時此刻,我該向誰祈禱?「…我只信仰聖光。」

「那就向聖光祈禱吧。」他笑瞇了兩彎眼睛,「有能力的人,什麼都是咒啊…」

他從虛空中取出一根極長的羽毛,虔誠的起舞。

我個人是覺得很怪異啦。是強而有力的咒舞也說不定。但很抱歉…我怎麼看都像猴子亂跳。我自詡語文能力極強,卻聽不懂他唱的歌詞。只能勉強分辨,似乎是印度話。

什麼都都都搭搭搭的。瞥了蛇髮少女一眼,她含著淚光,原本以為她很感動,但抽動的嘴角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最後他氣喘吁吁的揮下了那根羽毛。一陣兇猛而乾淨的狂風突然颳過整個都城,污穢的霧氣被掃得乾乾淨淨,隨風而去的還有臨終似的悲鳴,幾棟大樓冒出火花,乒乒乓乓一陣大響,然後復歸沈靜。

「好令人討厭的手法。」禁咒師喃喃抱怨著,「這年代還有人用魘神法…燒了你的草人,看你還能做什麼怪。」

…雖然很像在騙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大大的鬆了口氣。那種討厭的、壓抑而陰暗的氣氛,消失了。

「明、明峰,」我鼓起勇氣。若他也不足以信賴,我真的不知道該信賴誰了。或許柏人可以,但我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要默背一本筆記的內容,你可以聽看看嗎?」

他看著我,表情也嚴肅起來。「我在聽。」

我不記得說了多久。只記得從月當中天的時候,說到月亮即將西沈。

他一直很專心的聽,雖然一言不發,但沒有打斷我。我討厭背書,但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比誰都背得準確,何況那些是我親筆整理的。

背完整本以後,我喘了口氣,虛弱的下個希望被推翻的結論,「瘟疫可能是人為操控。」

「因為這是島國,要說實驗場,實在滿合適的。」不過他沒多說什麼,沈吟片刻,他皺緊眉,「你有懷疑的名單嗎?」

我立刻就想到部長,但卻沒辦法說出口。因為我沒有證據,若我僅憑直覺和臆測就入人於罪,和那些昏亂的媒體有什麼兩樣?

「…我沒有證據,不想影響你的判斷。」

原本緊皺的眉鬆了開來,禁咒師泛起淺淺的笑,「太好了。我很擔心…正義感強烈的人容易犯了武斷的毛病,然後跋扈、不可一世,錯用。妳這樣很好,很好。」

他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我嗎?

「你會去查看看嗎?」打了個呵欠,累了一個晚上,我的眼皮沈重。
「會,一定會。」他坐在我身邊,讓我靠著他的肩膀。
「那我就放心了。」將這個沈重的重擔交出去,我覺得好輕鬆,強烈的睡意襲來…我睡著了。 
「這孩子又睡著了,每次帶她去看電影,不吵也不鬧,從頭睡到尾。」搖晃著,我將臉貼在寬大厚實的背上,半睡半醒。

「誰讓你選文藝片?」輕輕嬌嗔的聲音,是媽媽。
「選槍戰片還不是睡得很香甜?」爸爸將我背高一點,我昏昏的將眼睛閉上,感覺很安心。
「我來吧,你背得也累了。」
「哎唷,別啦。」老爸的聲音有點感傷,「她很快就長大了…等進入討厭的青春期,碰都不給人碰呢。趁現在…趁她還願意給人背,讓我多背一些時候吧…」
「你太寵她了啦。」
「就這麼一個女兒,唯一的心頭肉啊…」

搖晃著,我睜開眼睛。月亮在西方靜靜的撒著光芒,我的臉貼在寬大厚實的背上。

「爸爸?」低低的,我喊出來。

腳步停了下來。寬大厚實的背顫抖。將我背高一點,溫柔的聲音說,「安心睡吧,乖女兒。」

怎麼是明峰的聲音啊?我閉上眼睛,將臉偎進寬大的背。我做了好奇怪的夢,很傷心,也很快樂,讓人想哭,又心裡暖洋洋的夢。

眼前的道路好亮好亮,爸爸背我回家。

醒來時眼角含著淚,卻噙著微笑。

我是個幸福的人呢。摸出枕頭下的全家福,我凝視著叔叔們的臉孔,一個個摸過去。護貝過了,不用怕損壞,我可以摸他們的臉,想念他們。

房門開了,禁咒師走進來。他精神很好,看不出一夜未眠。「…我要走了。」

我必須忍耐,我不能夠哭。「好。」

「我會先去戰地視察,看看有什麼我能做的…」他垂下眼簾,「然後我會回來。」掙扎了一會兒,他開口,「妳要跟在我身邊嗎?」

我驚愕的抬頭,看著他。他帶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做什麼?這是非常累贅的吧?但這一刻,我好開心,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我好高興。」我笑了起來,「但是…對不起。我要留在這兒等柏人回來。柏人是我監護人。他是紅十字會特機二課的…」

他有些寂寞,卻釋然的望著我,「他待妳好嗎?」

「他是會走路的電冰箱,哪知道什麼是待人好。」我發著牢騷,「他總是要我別撒嬌。」安靜了一下,「但他會要我跟上來。他會等我跟上來。」

他點頭,「那就好,我會回來看妳,可以嗎?」

我點頭,拼命點頭。我明明說好要忍耐,不可以哭的。「再見。」

他轉身,看著他寬大的背,我的心好痛。「…爸爸。」

他沒回過頭,但他哭了。像是個少年般,毫不害羞的大哭起來。哭到不能壓抑,哭到回頭抱住我。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我覺得心裡的一個巨大缺口被狠狠撕開,但也被溫柔的彌補上,卻充滿遺憾。
我們都很遺憾。
 
最後他走了,而我留下來,繼續等待。
我在等柏人回來。雖然我不肯定,他能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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