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長生之惑

「麒麟!」走出房門,明峰臉上掛著幾條黑線。

那個倍受尊崇的「禁咒師」,很不雅觀地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兩隻腿跨在沙發上,抱著酒瓶,正在呼呼大睡。

大清早的,需要這樣躺在客廳嗎?幸好沒有客人,否則成什麼樣子?

拿了小毛毯要給她蓋的蕙娘走了出來,看到明峰專心一意地畫著符,貼在她的額頭上。




「你在做什麼?」蕙娘有很不好的預感。
「我想讓她回房間去睡。」明峰皺眉努力思考,「我有點忘記趕屍的咒語要怎麼唸……」
「你們果然注定要當師徒!」思考模式簡直是一模一樣!這下子,換蕙娘的臉上掛了黑線,「我送她回房睡就好……」
「什麼?」明峰頭上冒出問號,畢竟他不知道音無差點讓麒麟當殭屍趕回房的事。
「沒事!」蕙娘將麒麟抱起來,「你要出去?」

難得看到明峰脫下圍裙,穿得整整齊齊。

「嗯!我打算去大學旁聽中文。」他笑了笑,「上回音無來,聽說他在神社附近的大學旁聽中文和日文,我也應該用功點兒了……」
「很不錯啊!」蕙娘懷裏的麒麟突然出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不過你那水泥腦袋那麼頑固,念太多知識恐怕也沒用……」
「誰的腦袋是水泥做的?」明峰幾乎噴火,「如果妳願意教我……」
「我不擅長體力勞動。」麒麟死巴在蕙娘懷裏不肯離開,「要挖開你的水泥腦袋,大約得使出挖馬路工人的氣魄才行。」
「甄麒麟!」明峰氣得全身發抖,哇啦哇啦嚷了一堆,他自己都聽不懂。
「去吧!去吧!」麒麟賴在蕙娘的懷裏,「回來的時候,記得穿過相思林……」

為什麼要穿過相思林?難道有什麼……

「相思林出來的第三條巷子,有個賣甜甜圈的,幫我買十個回來。」她嬌懶地靠在蕙娘懷裏,「蕙娘,抱我回房好了。」

甜甜圈?天啊!「妳根本是條好吃懶做的豬。」明峰的語氣非常沉痛,「蕙娘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霉,才跟到妳這個有懶惰性癱瘓的主人!」

他憤怒地摔了大門出去,好一會兒,麒麟才嘻嘻地笑了起來。

「主子,妳別這麼愛逗他。」蕙娘也笑了。
「他的反應很可愛啊!」麒麟笑得很大聲,「不逗逗他,我清醒不過來。」

她像是毛毛蟲般蠕動,爬上沙發,拿起看到一半的《地海巫師》,「蕙娘,家裏還有什麼酒?」

看《地海巫師》沒喝酒是不行的,好書要配好酒啊!

「妳昨天把明峰剛買回來的酒都喝光了!」蕙娘苦笑,「他說晚上回來的時候再買,不然妳不會節制的……」
「小氣鬼!」麒麟抱怨著,摸進廚房,「一定還有些什麼酒……」
「主子,那個不行!那罐梅酒我才剛泡好耶!打開就毀了……啊啊,那個也不可以!前天才弄的李子酒……那瓶不要開!開了就壞了,鬼釀都被妳喝光了,這是我才剛弄好酒母的啊……」

翻了半天,麒麟苦著小臉,「家裏還剩什麼酒?」

「米酒!」
「啊,我不想喝米酒啦!」說是這樣說,她還是把煮菜用的米酒拿出來,又從冰箱拿了罐稻香綠茶,設法混在一起,調得能入口些,「這樣不好喝耶!咕嚕……咕嚕……蕙娘,我要冰塊……」
「……」

***

一走入校園,明峰感到一陣舒適。

終於生還回到人間了!看著路上行走的朝氣蓬勃少女,他感動得幾乎落淚。果然和妖怪住在一起太久是不行的(妖怪不是指蕙娘),音無來小住的時候,他真是開心得要命,有個正常人在家裏,空氣顯得格外親切,而不是纏滿了妖氛啊!(當然,會產生妖氛,也不是蕙娘的關係)

像這樣閒適地在陽光普照的校園中行走,聽著人語喧嘩,真的恍如隔世。只是,他還是有一種寂寞而疏遠的感覺。

這些人,都跟他一樣是人類,但他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無憂無慮,眼睛所見就是現世,活在堅硬的地面上,生老病死,和諧地照著天地的規律前行,而他是沒有這種福分的。

懷著一種憂傷而溫暖的情感,看著和自己同族的「人類」,雖然知道和他們走的道路不同,但他還是非常喜歡這些人們……

「表哥!」

明峰驚跳起來,驚魂甫定地看著五姑姑的小孩。這傢伙……不是專照靈異照片的那一個嗎?

「明熠,你怎麼會在這兒?」姑姑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也遵從宋家輩分,叫作明熠,比明琦大兩歲。
「咦?我才想問哩!我在這兒念書啊!」明熠笑得一臉爽朗,「剛剛我覺得心裏動了動,不由自主地走過來,原來是表哥在這邊啊!太剛好了,我們社團今天有活動,你要不要……」

明峰臉孔慘白,血緣這玩意兒真是可怕,只有他和明熠而已,已經開始把校園裏頭的邪氣引過來了。

「什麼社團啊?」他的聲音微微發抖。
「靈異現象研究社。」
「我沒空。」明峰馬上落荒而逃,開玩笑!他對自己的體力和腳程都很有自信,靈異現象需要研究嗎?他身邊的靈異現象還用研究嗎?

喘著跑進教室,明峰擦了擦汗。知識是一種力量,被這種力量圍繞,可以隔除異端。理性原本就是排除神祕、解構神祕的,這種堅固的理性藩籬,可以讓異類無法進入。

或許是這樣,所以他上課的時候很高興,也很專注。只是他很沒力地發現,明熠居然也是這個教授的學生,而且還沒有放棄要說服他去參加社團……

他還是盡量排除干擾,用功念書好了。

這種專注認真的態度引起了教授的注意,上了幾次課,年紀頗大的女教授笑笑地看著他,「你是哪個系的學生?」

明峰驚了一下,很規矩地回答,「不,老師,我是來旁聽的。很抱歉,沒有事先打招呼……」

「不,沒關係。」教授溫和地笑笑,「我只是看你上課很認真。在其他大學上課嗎?」
「我畢業很久了。」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國中畢業就出國念書,總覺得基礎不太好,所以回來念點書。」
「哦?」教授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好感,「你從事什麼工作呢?」
「道士。」解釋起來很複雜,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這也是種行業啊?」
「你有出家嗎?」
「是不是幫人家超渡的那種?」
「你們家是廟嗎?」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
「我表哥可是真正跟著外公修煉的道士哦!我們可是正統茅山派的傳人呢!」這時,他那不知死活的表弟還跳出來打廣告。

「哦!」所有人一起驚呼。
「不是這樣的……」明峰忙著搖手,窘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呵呵,這就屬於民俗學的範圍了。」教授推了推眼鏡,「這個機會真的很難得,這位同學,能不能請你到講台這邊,跟我們稍微談談有關家學呢?」
「我真的不……」明峰想拒絕,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種熱烈的氣氛………鼓譟得像是做醮一樣。為什麼要做醮呢?因為人心不安。人,是很神祕的生物,或許理性不明白,但是在隱隱的潛意識裏,知道要驅吉避凶。

在理性的知識學堂中,的確有股極淡薄卻令人不安的邪氣。學生和教授是不是隱隱感覺得到這股不安,卻不知道怎麼去除?他們的熱烈……

「說,是說上十天十夜也說不完的。」明峰正色,「但是我演一套武戲,我想……應該可以表達給各位知道吧?」

明熠瞪大眼睛。他這個表哥最是剛正認真,腦袋跟石頭一樣,他們兄弟姊妹也鬧過要他耍武場跳禹步,卻被他嚴厲地罵了一頓。

為什麼現在……這種氣氛也不太對,他為什麼會突然跳出來要幫表哥打廣告呢?明明知道表哥遇到過很可怕的事情……

「表哥,不要!」明熠緊張起來。

明峰只是淡淡笑了笑,站在挪開講桌的講台上。他也知道不要比較好,但是他又不能裝作沒看到。

「敕水禁壇,掃除妖氣!」他大喝,虛拈劍訣,無形的劍花舞起,踏著禹步開始召神官將祓禊。只見他身如蛟龍,矯健地在講堂穿梭轉騰,每個動作都充滿了力與美,雖然是素手,卻像是拿著利劍那樣殺氣騰騰,正氣凜然,迴旋、下腰,每踏出一步,就堅定一點信心。

真的相信……他拱手望上時,真的可以上達天聽。

最後收結,他虛劈一刀,喝了聲「疾!」,只覺得整個教室像是被無形的狂風掃過,空氣驚人地清新,原本無形無影的沉重壓力,居然掃得一乾二淨。

「呃……就這樣。」他笑了笑,渾身都在滴汗。下課鈴剛好響起,教室爆出驚人的掌聲,有的人還感動落淚。

只有他知道,這並不是感動。有些比較敏感的學生感受得到那股蠢蠢欲動的邪氣,卻又不知道怎麼辦,他這不成氣候的祓禊,卻給他們很大的安慰。

「呵,信心是很重要的。」他接過一個女學生遞來的手帕,溫文地道謝,「只要有信心就可以了。」

等他跳完,表弟明熠才喘了口大氣。他身有宋家的血緣,感應比一般人強些,雖然不完全清楚,但他知道表哥做了一件很兇險的事情──在沒有護法、擺壇、法器的情形下強行祓禊,真的很危險。

「那是你表哥吧?」幾個女生臉上有感動的淚,眼睛閃閃發光,「他有沒有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明熠突然有點不爽。
「誰問你?我是問你表哥啦!」女生們互相激動地握手,「他好帥哦!」
「道士耶!你們不會覺得很老土嗎?」明熠的臉上掛了幾條黑線。
「哪會?天啊,我覺得他比金城武更帥……」

啊啊啊!連他暗戀的對象都眼睛冒出小愛心、小花朵地對表哥發花癡啦!

「表哥,」他咬牙切齒地抓著明峰,「我恨你。」
「啊?」正在擦汗的明峰感到莫名其妙。
「我還有手帕。」班上的系花居然也貢獻了芳香的手帕,「宋同學,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什麼?素有冰山美人之稱的漂亮系花居然這麼溫柔地邀請明峰?

「我更恨你了!」
「那你也犯不著哭啊,表弟……」

***

其實來上學還是很有意思的,對民俗學很有興趣的教授常常在課後和他談天說地,自從跳過那場武戲,班上的女生對他十二萬分地友善(不知道為什麼,男生對他卻非常不友善),他這旁聽生的生涯倒是滿愉快的。

讓他比較困擾的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老纏著他,讓他有點不舒服。

這個叫作林雅棠的女孩是中文系的系花,她非常美,美得有些出塵,她似乎對民俗學也很有興趣,常常找他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高興不起來。

為什麼呢?他深深地思考著,其實林雅棠不但擁有美貌,學識也相當豐富,和她交談是很有意思的。所謂的內外皆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這個年代,已經沒什麼女人會煮飯了,但是林雅棠會自己做小點心,帶來學校請大家吃,個性又好,跟同學相處得很愉快,雖然因為老是拒絕男同學的告白被說是冰山,但她總是面帶溫柔的笑容,堪稱陽光美人。

怎麼看,都是個完美的女朋友候選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她不動心,反而有些警戒。

為什麼呢?她的確是個人類,身上也沒什麼奇特的妖氣啊?

「明峰,我滿喜歡你的。」當她輕啟櫻唇,吐露這樣的話語時,他下意識地抓起火符護在胸前。

咦?這樣的反應不太對勁吧?

「呃……哈哈!我也喜歡妳呀!」他尷尬卻謹慎地將火符放下,「我們是同學,我喜歡所有的同學啊!」
「我不是要這種答案……」她哀傷地垂下美麗的眼睛,「難道……」
「哈哈哈,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他為什麼要回答得這麼蠢?「我該回家了……」
「學長住在哪?我能去作客嗎?」林雅棠微偏著頭抱著明峰的手臂,熠熠的眸子像是晨星似的,「人家很好奇呢!」

的確是很柔軟的觸感,但他心裏警鈴狂作,閃著「危險」的訊號。「不、不方便吧?我現在跟一位……前輩學藝,不方便招待客人……」並且不露痕跡地將自己的手臂搶回來。

「前輩啊?也是道士嗎?」她的眼睛閃了閃。
「算……算是吧?」明峰回答得有點心虛。
「道門有一千八百種旁門,你和前輩修煉的是哪個門派呢?」林雅棠幽幽地問。
「我是……我們都是茅山派的。」理論上來說,麒麟算是他的師姊,她跟從過的老師是茅山派的掌門,但是那位老掌門已經過世快百年了,而且他一點都不想問她是怎麼跟從老掌門的。

「茅山派的道術偏重抓鬼除妖,安門立柱。」林雅棠漾起神祕的微笑,「像這樣修行,能夠長生不老嗎?」

明峰心裏的警鈴響得更大聲,她知道得也太多了點。「不能。」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能?」林雅棠追問,「若是不能,你修道又有何益?」
「我修道不是為了長生不老。」他斷然回答,「順應天命,才是自然的。任何長生不老都是違背天理,我希望活得好,不希望長生不老。」
「那是因為你現在還年輕,所以可以說大話。」林雅堂上前一步,不知道為什麼,明峰有些發冷地退後一步,「你看看那些老人,稀疏的頭髮、皺紋累累的臉,數不盡骯髒的老人斑,身上充滿了不潔的氣味……你想變成那樣?」

明峰突然怒氣突生,「若不想變成那樣,年輕的時候自殺不就好了?可惜我要提醒妳,躺在棺木中時,成了蛆蟲的食糧,樣子也不會好看到哪去。」

林雅棠讓他的嚴厲一堵,嚇了一跳,眼睛不斷地眨啊眨。

但是明峰已經顧不得了,「就算是會老會死,這些都屬於自然的一環。妳覺得老人家樣子難看,我倒是覺得他們用肉身寫滿了一生的經歷,是很可佩的!每個人都要從盛而衰,然後還諸大地,讓出位置給下一代生長。硬扭曲著要長生不老,親戚朋友全都在遙遠時光裏離開,剩一個孤鬼有什麼意思?我學道,雖說是為了自己性命,但也多少希望有助人世。為了自己長生不老學道?又不是自找妖怪命!」

林雅棠的臉變得非常難看,一言不發,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像是有著很深重的恨意。她轉身走了幾步,「你要當我伴侶嗎?」

「很抱歉。」他實在無法欣賞輕視老人家的女人!

林雅棠不再說話,疾步走了。望著她美麗的背影,明峰知道,他應該覺得可惜;但他實在可惜不起來……

回到家裏,蕙娘燦然地招呼,「回來啦?」

抱著酒瓶的麒麟也抬了抬眼,「這麼晚?我餓了……」

明峰仔細端詳這對和他生活了一段時間的女性,「原來是這樣。」他輕輕嘆口氣,「原來是妳們太漂亮的緣故。」

回頭想想,音無也是漂亮的。被這麼多美麗的人環繞,他對美貌已經有了免疫系統。

「你在說什麼?」蕙娘不好意思地吃吃笑著,「主子,別欺負明峰了,他剛下課很累耶!晚餐我煮吧!」

啊?對了,因為蕙娘實在是太完美了(即使是個殭屍,也是個雍容賢慧、溫柔體貼的殭屍),所以林雅棠再完美也實在有限;也因為麒麟雖然長得漂亮,卻讓他看盡一個女人所有惡形惡狀,所以……

「你在念什麼?」麒麟喝著啤酒,「上學還開心嗎?」
「很好啊!我跟同學處得很愉快。」想到林雅棠,他還是有點不舒服,卻說不出哪裏不舒服。
「那就請同學來家裏玩嘛!」麒麟很大方,「你也該多接觸正常人類,我一直很擔心你這種脾氣,會不會有反社會傾向呢?」
「我怎麼招待同學來啊?」明峰怒吼,「我要怎麼解釋明明在南投的中興新村,是怎麼搬到台中來的?」
「是啊!為什麼?」麒麟又開了罐啤酒。
「是誰把這裏住成了陽冥交界,又弄了個通道通往台中啊?」明峰又跳又叫,「說啊!是誰啊!」
「是誰這麼過分啊?」麒麟半醉地教訓人,「就算台中好吃的店比較多,也不該做這種事情嘛!難怪你活人就可以觀落陰,騎個機車就往冥界去了……」
「甄麒麟,妳不要撇清得好像都沒妳的事一樣!妳這害蟲!這萬惡的魔魁……」

晚餐就在這種吵吵鬧鬧的氣氛裏度過了,飯後他還被大吵大鬧的麒麟猛凹,硬逼著做了道焦糖布丁,而這個邊吃胃藥、差點撐死的女人,還吃掉了他和蕙娘的份……

雖然是這樣吵鬧,他卻覺得這才是他熟悉、可以安心留下來的地方。

去上學雖然好,但是他和同學不管怎麼聊天說笑,還是像隔著無形的玻璃。他明白,他的同學們也明白,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種孤絕感一直驅之不去,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意識到會被魔物侵襲就開始了。更讓人絕望的是,這種無影無形的孤絕感,讓他和別人不一樣。

去了紅十字會修煉,遇到了許多相同境遇的同學。和那些自認「天降大任、領有天命」,甚至自覺高人一等的同學們,他還是覺得格格不入。

只有跟音無相處的時候,他才會自在一點點,覺得他不是唯一的那一個。

直到現在,待在這個不像樣的禁咒師和她的式神身邊,他才覺得自然,才有可以歸屬的地方。

「我說啊,」他實在不想露出關心麒麟的樣子,「妳才是那個沒跟人類交往,有反社會傾向的人吧?整天關在家裏幹嘛?妳好歹也出去走走……」
「哈哈哈!」麒麟笑了一會兒,「我喜歡在家,你咬我啊!而且,我有朋友啊!」吃完了胃藥,她又倒了杯威士忌,說這樣可以「幫助消化」。(這是騙人的,好孩子不要學)

「在哪?」明峰瞇細了眼。
「我有蕙娘、琵琶、月琴,還有酒。」她晃著杯子裏的冰塊。

明峰額上開始冒出青筋。

不滿意?她搔搔頭,「好吧,還有你。」她非常勉強地敷衍了一下。

「我說的是正常人類的朋友。」明峰逼近一點,臉孔發青,「大姊頭,妳故意的哦!」
「人類的朋友?」她呵呵笑了兩聲,卻沒有歡意。「我還有人類的朋友嗎?」這句說得非常輕,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

她卻一揚眼,意氣風發地說:「人類啊,女的都是我的崇拜者,男的都是我的僕人啦!哦呵呵呵……」
我就知道!妳果然不是人類!

他悶悶地將桌子收乾淨,開始洗碗,洗著洗著,她那聲低語卻在他心裏迴盪不已。

我還有人類的朋友嗎?

他感到相同的戳心,但是,她到底多少歲了?據說「禁咒師」這封號已經數十年都是相同的一個女性,她到底多大了?

不能再想,不可再想,細想下去實在可怕……這孤絕,到底有多長久了?

洗好了碗,他探頭出去,沒看到麒麟。繞著屋子找也找不著……一直到聽到縹遠的琴聲,才發現她光著腳坐在附近的大樹上,一杯威士忌浮在半空中,沾滿了水珠,冰塊已經快融光了,她懷裏抱著月琴,錚錚然。

「當心摔下來哦!」明峰靠在樹幹上,臉色有點不太好看。
「你忘了我太祖婆婆是誰?」麒麟望著他,手裏漫彈不成調。
「馬有失手,人有亂蹄……」他一時緊張,開始胡言亂語。
「吃芝麻哪有不掉燒餅的?」她扶著額頭,「上來吧!」

默默地並肩坐在粗大的樹枝上,仰望天空,無月有星。

「今天,有個女孩子跟我談到學道的目的。我說,我學道雖然是不得已,卻不打算長生不老。真的長生不老,那不是自找當妖怪嗎?」
「你說得沒錯啊!」她張著大大的眼睛,「我也這麼想呢!」
「那麼,」明峰耿直地問:「妳為什麼長生不老?」

原以為她會發怒,只見她那雙大眼睛坦蕩蕩,一些貪念罪惡都沒有。

「這個嘛……」她彈了一會兒的月琴,「如果說是得了不治之症所以長生不老,你相不相信?」
「鬼才信!」
「不能這樣唬爛哦?」她輕嘆,「我想想怎麼唬爛你好了。我盡量唬爛得有誠意一點……」
「妳這個……」明峰想要破口大罵,一轉頭,發現她嘻笑的臉孔籠罩著憂愁的側影。他沉默了,繼續傾聽著她的月琴。

「長生不老是種毒藥。」麒麟難得正經地看著他,「如果不想成為妖怪,就不要被這個美麗甜蜜的毒藥誘惑。」輕輕捶了捶他的肩窩,「我很高興你不會被這種事情誘惑。」

如果妳真的高興,那就不要笑得那麼空洞好嗎?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穩。她那空洞卻脆弱的笑容,像是無淚的哀傷,整夜都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

原以為林雅棠已經被氣跑了,沒想到第二天,她又笑嘻嘻地黏過來,明峰雖然不太喜歡她,但是出手不打笑臉人,他也真的很難找到藉口不讓她跟。

漸漸的,大家都認為他們是一對。雖然他心裏大聲抗議,但是又不能夠大鑼大鼓地廣播申冤,只好忍受下來。

再說,她身上沒有妖氣,只是個單純的人類,他也就慢慢習慣她的存在了。

這天,明峰在學校餐廳吃飯,林雅棠又笑笑地端了杯飲料坐過來,旁邊的同學很自然地讓座,真是讓人氣結。

「不吃飯?」他瞄了眼,很不適應。看慣了麒麟像是餓死鬼投胎,看到別的女生減肥到慘無人道,他會毛骨悚然。

「我在嘗試喝液體能不能維持生命。」她笑了笑,臉孔很是蒼白。

明峰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人是雜食性生物,既然上天這樣設計,我們就該遵循自然。當然啦,妳可以將所需的營養素和熱量都濃縮在液體裏,但是妳怎麼抗拒先天的慾望?我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
林雅棠被他搶白得有些惱怒,「道士可以吃肉、吃蔥這些濁物嗎?你這酒肉道士憑什麼說我?」

「道家也有數百種道門,即使吃素,也是奪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延續自己。難道動物、植物的性命有輕重嗎?別的道門我不知道,我的道門是不忌諱的。我認為抱著嚴謹的態度感激犧牲的生命,會比吃了什麼、不吃什麼有誠意。」

林雅棠的臉孔越來越白,「別說了……」

呿,又不是我去找妳說的!他悶悶地趕緊把飯吃完,剛剛站起來,她卻懇求地拉住他的袖子,「明峰,我不太舒服,送我回家好嗎?」

「不舒服該去醫院吧?」他語氣緩和了些。
「我只需要躺一躺……拜託,送我回家……」她臉色慘澹,像是支持不住了。
「所以說,女孩子減肥幹什麼?好好的把身體弄壞了……」他嘀咕著,「走吧,妳家在哪?」

林雅棠坐在機車的後座,一路指點著明峰,雖然知道附近的學生幾乎都住在山區,但是她也住得太山區了!道路蜿蜒著隨著山勢迴轉,漸漸有些不分東南西北。

「到了!」林雅棠指了指坐落在山腰的小別墅。「進來坐一下?」
「不用了!」明峰有種奇怪的厭惡感,只想趕緊回家,「妳好好休息。」

林雅棠將安全帽遞給他,突然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天啊!飛來豔遇哦?他僵住了,還沒想到該怎麼辦,只覺得脖子後面一痛。

猛然將她推開,一摸脖子,針刺般的,泛著一點點血絲。

「妳……」眼前的景象扭曲、變形,明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立刻倒下。

靠!天上掉下來的果然只有鳥糞和災難而已……

***

「麒麟,我去買菜唷!」蕙娘幻化成普通的家庭主婦,提起菜籃。
「記得買酒哦!」麒麟有氣無力地大叫,天氣越來越熱,她討厭冷氣,幾乎都掛在樹上不肯下來。
「妳既然這麼怕熱,為什麼還要喝會更熱的東西呢?」蕙娘無力地嘆口氣,走出大門。

雖然她也不太喜歡白天在外面亂走,但她畢竟修煉了八百年,陽光不足為懼,撐著洋傘是怕曬黑,倒不是怕會魂飛魄散。

以前都是明峰出來買菜的,說起來,這孩子真的很勤快,又很貼心呢!被曬了一天一定很熱,今天要煮些降火氣的好菜給大家吃……

「小姐,」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不太好意思地叫住她,「呃……今天我幫太太出來買菜,請妳幫我看一下,這是不是蔥呀?」

蕙娘笑了笑,「好呀!我看看……」她打開塑膠袋,立刻看見一把沾滿泥土和鐵鏽的菜刀。她全身的血液逆流,睜著眼,動彈不得。

這把菜刀是她還活著的時候用的,她用這把刀奪走了許多人類的生命,頓時,憤怒、貪婪、飢餓、痛苦和狂喜一起湧上,還有巨大如洪水的罪惡感。

這是最可怕的禁咒,她竟然因此而僵硬,失去了行動能力。

失去意識之前,她只看到男人在微笑──卑微恐懼的微笑,然後,她昏了過去。

***

很靜……雖然蟬鳴響亮得令人耳聾,但是麒麟還是覺得很靜。

蕙娘不在,明峰也不在,一片燥熱的大地,只有手抱的月琴還有些許冰涼。

先是緩彈慢挑,她閉上眼睛,彈著彈著,琴聲漸漸激越、奔騰,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急促,嘩嘩然如狂風暴雨,兇殘地打在乾枯的大地之上,形成陣陣煙塵,像是戰鼓頻傳、人馬雜沓,響起絕望的廝殺聲……

越來越快,快到讓人忍受不了,連心臟都要從喉嚨跳出來,尖銳的聲音漸漸細微、高亢,像是拋入空中的一抹銀絲……

哐!地一聲巨響,驟然停止。

好靜……連蟬鳴都沒有了。

她展開眼,美麗的臉孔佈滿嚴霜。她的領域被侵犯,樹下圍著廣大的包圍圈,冰冷的氣息蔓延,太陽漸漸被日蝕所侵,暗了下來。

「沒膽子從中正機場入境,你們這批吸血鬼只敢偷渡嗎?」她輕輕笑著。

為首的男人還沉得住氣,女人馬上狂怒起來,「甄麒麟,我們是怕麻煩,並不是真怕了你們這群低等生物!」

男人微皺了眉,卻沒有說話。

「不怕我?」她閒適地撥了撥琴弦,「不怕我,那抓我的徒兒和式神做什麼?」

女人面子上下不來,「妳別說大話!如果是照我的主張,直接就殺上來了!要不是族裏的長老太膽小……」

「他們的膽小救了你們一命。」麒麟輕飄飄地跳下來,「怎麼?五十年前的『底特律大屠殺』……你們是這麼稱呼的吧?沒讓你們學到什麼?」

這群吸血鬼一起倒退了幾步,面有懼色。

這件事情可以說是吸血一族的恐怖事件,當時族中的激進份子決心要奪取人間,讓優秀的吸血族統治卑微的食物兼僕人──人類。

這些激進份子以底特律為基地,正在大張旗鼓,準備開戰之際,瞬間整個軍團都被消滅了。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吸血鬼的情報網是那麼龐大,龐大到紅十字會和各宗教山頭、甚至梵諦岡都有他們的眼線。但是什麼情報也沒有,只知道紅十字會派了禁咒師麒麟去「偵查」,偵查完畢,麒麟交上去的報告只有「已消滅」這麼幾個字。

「妳殺了……殺了我的家人!」女子非常憤怒,「我也要妳死!」
「來啊!」麒麟唇間泛出冷笑,「但是誰死還得參詳參詳。」
「薇薇安,別衝動。」男子勸告著。
「不要阻止我,路克,我非跟她拚了不可……」薇薇安憤怒地掏出長鞭。
「我會把妳的行為呈報給長老會。」路克警告她。

忍了好一會兒,薇薇安才哼了一聲,別開臉。

路克看了她一眼,平穩地面對麒麟,「大人,我們是奉命前來邀請妳加入我們吸血一族。」
麒麟連考慮也沒考慮,「我拒絕。」

「我勘查過現場,大人,妳會使用吸血一族都失傳的祕術。」路克的容顏凝重起來,「之所以全滅了軍團,是因為妳反轉了祕術。這些年來我們拚命想要解開祕術的奧義,統統失敗了,只好來請妳幫助我們……」
「我不是說我拒絕嗎?」麒麟睥睨著他們。
「我不願意使用人質這種卑劣招數,」路克示意,同行的吸血鬼立刻押來半昏半醒的明峰和仍然僵硬的蕙娘,「請妳重新考慮。」
「殺了他們,你們還想活著離開嗎?」麒麟靠著樹幹,輕鬆地撥著琴弦。
「妳寶愛他們的生命,不至於這麼做。」路克很有把握地望著她。

麒麟沒有說話,直直望進路克的眼中,路克也凝視著她。

良久,路克開口了,「大人,妳跟我們都是非人,何以偏重人類而輕於我等?人類宛如癌細胞,若是放縱不管,這人世遲早會毀滅。請妳慎重考慮,若是妳加入我們,式神發還於您,這人類由他自便。有妳這樣的親人派存在,或許對人類來說才是福音。先不要拒絕,不妨考慮一下。」

「你叫路克?」麒麟點點頭,「你說得很有條理。不過,先聽我說個故事。有隻非人,逃入了吸血族的原鄉。論長相呢,長得跟原住民的吸血族相似,習慣也相當,只是吃飯的習慣不太一樣。吸血族吸食鮮血,不過這隻非人的興趣卻是拿吸血族當飯吃。後來這隻非人越繁衍越多,喧賓奪主地說:『吸血族跟蚊子一樣卑賤,理當由我們非人當家。』你覺得合不合理?」

路克變臉,「請您不要強詞奪理!」

「為什麼是我強詞奪理?」麒麟質問,「這人世可是吸血族的原鄉,怎麼我記得,吸血族原是魔族,得了這種只能吸食血液的遺傳病,魔界議會怕這種遺傳病因為通婚拓展開來,所以將你們放逐到人界?說起來,移民好歹也尊重原住民一些。」
「妳身為天人之後,為何處處迴護人類?」路克有些動怒了。

麒麟的眼中泛著憤怒的精光,「你呢?路克先生?你原是人類,為什麼要維護吸血鬼?」

「我是吸血族!」路克幾乎失去控制。
「我是人類。」麒麟抱著雙臂,雖然赤足散髮,看起來卻是那麼的莊嚴、肅穆。「生物很可悲,遵從一個可笑的定律而行──延續種族的生命。這是任何能生育後代的生物都要遵從的。」

她望著路克,又說:「這就是我的『道』。」

相互怒目而視,空氣像是停滯下來,日蝕的時間長到讓人覺得恐怖,昏暗的天空像是世界末日。

「很遺憾,」路克終於恢復平靜,「我只能殺了妳。請妳將所有的法器交出來。」
「意思就是……我乖乖讓你們殺,你就放過我的徒弟和式神?」麒麟恢復輕鬆的態度。
「我一定不為難他們。」路克承諾,「請妳再考慮一下,我並不想失去妳。」

麒麟悠遠地看了看天際,「我相信你。我會拋掉所有法器,但是……能不能殺死我,要看你們的本事。」

她拋下了手裏的月琴,這時,悠悠醒轉的明峰聽去了大半,他努力發出聲音,卻沙啞得可怕。

「逃啊!笨女人,先逃再說!妳……咳咳咳……就算妳死在這兒,我們就真能活命嗎?妳快跑啊!跑了我們才有一點點生機……」
「你太吵了!」薇薇安轉著碧綠的眼睛,猛然揮出一鞭勒住明峰的脖子,差點將他勒死。「卑賤的人類!」
「喂,欺負小孩子幹嘛?」麒麟瞇細了眼,「這裏到底誰做主?」

路克隔開了薇薇安,解下纏在明峰頸上的鞭尾,他的脖子已經鮮血淋漓了。「別逼我,薇薇安。」

薇薇安滿腔怒氣沒得發洩,她長鞭一指,「脫掉!」

「不要侮辱她!」路克生氣了。
「當然要她脫光。」薇薇安惡意地笑著,「你敢擔保她身上沒有法器?說不定衣服就是她的法器或武器,你能承擔後果嗎?若是部隊因此受了損傷,你能夠負起這個責任嗎?」
「不要脫……」明峰已經啞不成聲,「快逃啊!麒麟……」

麒麟溫柔地笑了笑,這個總是讓他氣得又叫又跳的任性女子,卻在這種性命交關的時刻,露出慈悲的微笑。

她開始脫衣服,先是上衣、胸罩,然後是短褲。這樣倍受尊崇的禁咒師,居然脫得一絲不掛,在眾目睽睽中等待死期。

但是她的神情,卻是那麼輕鬆自在,像是穿了莊嚴的禮服一般,皙白的肌膚光滑得幾乎會反光,路克反而有些不忍地別開臉。

若是可以,他完全不想殺她。

「請妳再考慮一下,禁咒師大人。」他幾乎是哀求了。
「別求她了!中國人不是說『求仁得仁』嗎?」薇薇安囂張地笑了起來,「妳殺了我的丈夫、兒子和女兒,我不會讓妳那麼快就死去……」

她拿起長鞭衝過去,「我要讓妳流乾所有的血,讓妳跪地求饒,痛苦到最後一刻!」

「不要折辱她,薇薇安!」路克想阻止,但是其他興奮的軍官反而將他攔下。
「路克指揮官,你太懦弱了。」年輕軍官的眼中充滿了嗜血的狂熱,「請你靜靜看著薇薇安副指揮官的處置吧!」

他轉頭不願意看,薇薇安使盡力氣揮下一鞭,這一鞭從頸項劃過前胸,直到右腹。傷口驚人地深,深到可以看到部分的臟器。鮮血更刺激了這個女吸血鬼,她露出獠牙,準備撲上麒麟雪白的頸項……但她發現她動彈不得。

遼闊的傷痕慢慢滲出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像是血染的珍珠滾動著。一共落了四十九滴,滾動中緩緩捲騰著霧氣。霧氣中,薇薇安像是雕像一般,保持著奔跑的姿態,卻動也不動。

血珠漸漸滾散開,在冉冉的霧氣中,有人影站了起來,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

看守著路克的軍官瞪大眼睛,莫名的恐懼掐緊了他們的脖子,叫也叫不出來。好不容易出聲,卻是哭號似的大叫,一面像發瘋似地拚命開槍,但這些子彈,卻在霧氣之前如雨般落下。

霧氣漸散,裸身的麒麟唇角露出豔如鮮血的微笑,巨大的鞭傷蒼白著,隱約露出暗紅的臟器。她輕啟嬌嫩的唇,「問問自己,你們是誰?」

幢幢鬼影轟然如天雷之怒,隆隆地回答:「我們是熱心黨斯卡力奧得猶大!」

路克瞪著眼睛,他不敢相信,禁咒師居然在身體裏面藏了這樣的式神。「撤退!快撤退!」

自從那群式神開始說話,薇薇安發現自己的手腳又可以動彈了。發現自己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不禁又羞又怒,「妳居然用幻術欺騙我?我饒不了妳!」

她揮鞭,鞭尾卻被麒麟輕輕鬆鬆地抓住。「那麼,」她的力氣大得驚人,「伊斯卡利奧得,我問你們,你們右手拿的是什麼?」

「短刀和毒藥。」式神們面無表情地現形,相同的慘無人色的臉孔,穿著修士般的黑衣,脖子上掛著有著十字架的粗大鎖鏈,他們揮著右手的短刀,噴出慘綠的毒,嗅聞到的吸血鬼莫不慘號不已,不斷抓耙自己的皮膚,頓時鮮血淋漓。

「那麼伊斯卡利奧得,我問你們,你們左手拿的是什麼?」麒麟像是在發光,強大的電力透過鞭子,幾乎痲痹了薇薇安,她無法放手,只能在肌膚焦黑的劇痛中慘呼。

「三十兩銀子和粗繩。」式神們的口裏冒出火焰,飛馳著追捕四散哭叫的吸血鬼,用粗繩把他們像畜生一樣拖在地上。

「那麼,伊斯卡利奧得,你們是誰?」麒麟將長鞭繞在薇薇安的頸項上面,緩緩地升空,被勒著脖子的薇薇安不斷掙扎。

「  我們身為使徒,但又不是使徒。
    我們身為信徒,但又不是信徒。
    我們身為教徒,但又不是教徒。
    我們身為叛徒,但又不是叛徒! 」

眾式神如雷的回應,將原本青翠的草地化成人間煉獄,哭號的吸血鬼四散奔逃,卻讓無情的狂信者式神揪倒、撕裂。

「  我們是死徒!我們就是死徒!
    我們只是伏在地上,請求主人的允許,
    我們只是伏在地上,自願為主殺敵。
    自願在黑夜中,揮動短刀,並在晚餐裏下毒。
    我們是刺客!我們是刺客猶大! 」

冰冷的話語隆隆地像是經文,從一張張蒼白的口中吐出。路克沒有逃也沒有躲,只是瞠目看著這應該是吸血族祕術的狂信死靈之咒。

不可能的……咒文早就佚失了,她是哪兒找來這樣的咒,還反轉成死敵天主教狂信者死靈的式神?

雖然她看起來這樣可怕,用長鞭勒著掙扎的吸血鬼,漂浮在空中散發著強烈的白光,臉上露出狂信者才有的瘋狂喜悅,但她也是美的。一種莊嚴的、恐怖的、震懾人心的絕美。

這就是解不開的祕術,他居然親眼看到了!就算是現在死了,他也……

接著,黑衣式神抓住了路克,將他撕裂。

蕙娘卻沒有一絲高興,她流著淚,「不行……不能啊……」奈何身上一點都不能動,「明峰,把我懷裏的菜刀拿走……」

重傷的明峰咳著,半爬半跌地伸手到她的懷裏,取走了那把生銹的菜刀。

「別讓她把咒唸完……」蕙娘勉強站起來,又倒了下去,「她支持不到結咒……」

扶抱著蕙娘,明峰盡量保持意識清醒,他的腦筋十分昏沉,像是身在一個巨大的惡夢。「麒麟,麒麟,別再唸了!」他以為自己在大叫,受傷的嗓門卻只有瘖瘂的低吼。

麒麟狂喜的臉轉過來,露出一個蒼白卻透明的微笑,看起來非常哀傷。

「 時間一到,我們就把三十兩銀子丟給神,
   然後垂上粗繩,將我們的脖子穿進粗繩圈內,上吊而亡。
   接著,我們就組成徒黨,跳下地獄,排成隊伍、列成方陣,
   渴望和七百四十八萬五千九百二十六隻地獄惡鬼,展開一場大戰! 」

式神吐出最後的回應,日蝕漸漸消失,焦熱嚴峻的太陽降臨大地。

浮在半空中的麒麟,傷口開始潺潺地流出血,像是穿了豔紅嫩白交織的緊身衣。她吐出最後一句──

「 直到默示日為止! 」

在麒麟噴灑的血雨中,狂信的式神發出撼動天地的叫喊,她像是將體內的血液都流盡了,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明峰止不住腮上的淚,衝上前試著接住她,最後是蕙娘和他合力才勉強抱住她。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冰冷了。

「還……還沒完。」麒麟的唇白得跟雪一樣,「去收他們回來……不然這些狂信者會殺死所有不信主的人……」
「我不知道怎麼做!」明峰哭了起來,「妳千萬別死啊!我會買酒給妳喝,妳想吃什麼,我都會去張羅的……」
「你……你一定可以的。」麒麟勉強地微笑,「你記性很好……你記得吧……我剛說的起咒……」

她漸漸昏迷過去,「他們……要收……我不該放出來……蕙娘快走……他們不會分敵我……」

蕙娘抱著麒麟慘哭起來,「主子,主子,妳醒醒啊……妳現在的體力不能喚這個咒……為什麼妳要這樣……」

殺光了所有的死敵,狂信式神圍攏過來,一雙雙的眼睛閃著瘋狂的光。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我絕對不讓蕙娘和麒麟死在這裏!

「問問你們,你們是誰!」他咬牙切齒地吐出第一句主導咒。

這是第一次,他靠自己的力量指揮式神(而且是數量非常龐大,力量險惡的式神),他不但成功地將式神馴服,因為麒麟垂危,他還將四十九個狂信者式神收入自己體內。

但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而且之後林雅棠居然還來找他,憤怒過度的他揚手就給她一個耳光。

「我有什麼不對?」林雅棠大叫,「那些吸血鬼答應讓我成為他們的同族,我就可以永遠青春美麗了!怕老有什麼不對?怕死有什麼不對?」
「妳去當妖怪吧!」明峰鐵青著臉,「去啊!去當吸血鬼啊!跑來找我做什麼?」
「組織消失了。」她不斷湧出眼淚,「救救我……明峰,我聽他們說,你的師父也是長生不老的。我不要老,我不要死……拜託你介紹我拜師好不好?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只要是你要的,我人也可以給你,我還是處女……」
「走開!」明峰一想到麒麟便心如刀割,「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然我就殺了妳。」
他轉頭離去,回到昏迷不醒的麒麟身邊,臉色鐵青。聞訊趕來的音無,不忍地按了按他的肩膀,他轉身埋在音無的懷裏哭了起來。

這一役,麒麟差點死去,之後還臥床了很久,連大聖爺都不認為她會活了。但她像是頑強的野薔薇,居然活轉痊癒過來。

但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雅書堂 蝴蝶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