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還很年輕的時候,初代才剛破百歲,列姑射島依舊光輝燦爛,創世者理性尚未棄世。

遙遙和列姑射島相對的,是太始之初--創世者的居處。海潮洶湧,常常捲帶一些奇模怪樣的屍體隨波逐流,肢體不全的散在沙灘上。

這是創世者的殘忍興趣。雖然是這樣偉大的存在,但在精神之母離去之後,他的行徑越來越乖僻荒誕,開始創作一些奇怪的複合生物,然後隨意毀滅、扔進海裡。

但初代卻只是沈默的收埋這些可憐生物,沒有說什麼。對於世界的父親能夠說什麼呢?只能替這些不幸的異形死者祈求冥福罷了。

身為列都管理者,她原本可以遣人來收埋。但她希望為他們作一些什麼,即使只是葬禮。

她將他們集中在一起,海浪輕吻著她繫起裙裾的雪白小腿。正要用炎火超渡這些死者時,屍堆裡伸出一隻佈滿鱗片的手,抓住她的小腿。

皺緊秀眉,她將那隻手的主人拖出來。那是一隻骨碎筋折的可憐生物,有著類似女人的上半身和巨蛇的下半身,但稀疏長著粗糙的肉刺,尖端鋒利的像刀子一樣。

綠色糾結的長髮,瞳孔只是一條線,並且向外突出,鼻子只是兩個洞而已。裂到耳邊的嘴裡長滿鯊魚似的牙。

非常醜陋可怕,但她發出來的是嬌弱的女聲。「…我、我…在…哪?」

初代微微一凜。這用蛇、龍、鯊魚和若干海底生物組合起來,可怖又可憐的生物,內在的中心居然是個人魂。

真為她好,該殺了她才對。

但她也是人類,而且還是個女人。「…妳安全了。」

初代抱起那個可憐的生物,往列都走去。

***

看著初代帶回來的「實驗品」,悲傷夫人很為難。

這是父親不要的廢棄物,她不敢違逆父親救活她,因為父親不知道做她來幹嘛用的。

「…夫人,這個軀殼是湊出來的,但內在是個人魂。」初代低低的說。

這讓夫人動容了。人類原是她和精神之母創造出來的,是她的孩子。父親為何要這樣無謂的殘忍?好在這孩子什麼都不記得,跟張空白的紙一樣。

「妳是什麼呢?孩子?」她不抱奢望的看著這隻可憐又可怖的生物。
「我是一個女人啊…」她茫然而困惑,並且在看到鏡子時發狂的尖叫。

可憐的孩子啊…

她害怕的抓著夫人的裙裾,扭曲隆起、尖爪似的手指,嘶啞又恐懼的痛泣。夫人不忍的輕撫她糾結綠髮。「…照顧她,初代。」

初代領了她而去,之後夫人給了她精心調製的秘藥。

在初代的細心照料下,這隻可憐的生物漸漸痊癒,強壯起來。初代問她的名字,她毫無猶豫的說,「龍史。」

但除了姓名,她什麼都忘記了,或說,她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連站立行走都重頭學起。

但她學得很快。就像是她記憶都在,只是蒙上一層面紗,需要觸碰才能取回。

她極度畏光,甚至無須視力就可以「觀看」,但在陽光下不到一刻鐘,她就會哀叫著矇住眼睛,手臂冒出嚴重的水泡,需要許多天才能癒合。

而且她非常害怕照鏡子,每照一次就會痛哭失聲,完全保留人類女人的天性。

可憐的孩子。肉體是由不同屍塊組成,靈魂卻是脆弱的人魂。

使用夫人賜予的秘藥,她恢復成人形。是個有著倒豎瞳孔,翠綠長髮的柔弱少女,四肢有鱗片。她抱著鏡子看了又看,在陰暗的房間裡。

總算不再慘哭尖叫了。

初代為龍史縫製了精緻的蒙首,交叉包覆,直到鼻尖,倒V形的蒙首還墜了許多精緻的小珠,避免被風吹起,傷害了她脆弱的眼睛。

幫她裁製了合適的護臂短上衣,用個玉環套在她的中指,防止她手臂被晒傷,卻露出雪白的肚子,因為她的胸部以下的肌膚需要接觸空氣,不然無法呼吸。

長到膝下一半的裙子保護有鱗片的腿,穿著交叉帶子的涼鞋。

後來龍史終身都穿著類似的衣裳,自己也縫製了無數套。因為這樣的裝扮才能確保她在陸地好好的活下去。

她跟從初代一年,一直藏匿在初代最陰暗的房裡。初代盡力教她一些基礎法術,但她學得最好的是月琴。

龍史喜歡聽故事,但她聽過之後往往把故事延續下去。這讓初代吃驚,因為這些故事是真實發生的,而她未聽聞就能知道後來。

慢慢的,她對初代的故事開始感到不滿足。

「我不能一直將妳藏匿在這裡,出去看看世界是好的。」初代平靜的說,「但妳要記住,每十天,妳要用秘藥滴在水中,恢復自己的真身沐浴。這秘藥有個嚴重的副作用。妳將可跟凡人和平共處,擁有緣份。但若妳的真身被人看到,這緣份就斷了。

「龍史,這是夫人最大的極限了,她無法扭轉創世之父的意旨,只能盡量彌補。妳必須在月圓之前離開看見妳真身的人,不然不是他死,就是妳死,並且會極為不幸,禍延子孫,明白嗎?」

她點頭,親吻了初代的裙裾,天明時穿戴整齊,踏浪而去。

航行至諸方遠界,直到盡頭。在先民燦爛輝煌的文化中,她是鮮明的一聲琴音。有人稱她預言家、歌唱者,但她預知未來的能力遠不如探知過去發生過的歷史軌跡。

亦有人稱她修史者、過去使,但更多的人稱她吟遊詩人。

但她自己只認為,她是個可以在虛空中看到故事的人。許多閃亮的故事就寫在虛無裡,默默的對她傾訴。而她,不過是抱著月琴,高唱那些閃亮的人而已。

她就這樣無拘無束的,在大地和海洋間漫遊。聽了許多故事,但也唱了更多故事,撫慰著最初先民的心靈。

但她一直記著初代告訴她的禁忌,她也盡量避免。就算偶爾有例外,她也會飛快的離開,不再重屢故土。但在天真純潔的初民心底,依舊崇敬並且畏懼的將她的形象繪下來,成為神話或圖騰的一部份,並且留下不可窺看的禁忌。

直到天柱折,地維幾乎斷裂,她才從極遠的南方趕回來,但只看到她最初步履的島嶼,只剩下殘破的幾個陸塊。

悲傷夫人剜目暫止毀滅,被迫離世,初代已死。

她失去重生的家鄉。

龍史悲歎、淚流,不忍留在殘破的家鄉。她橫渡海浪,到了最近的彼岸。在荒蕪的彼岸,遙望毀滅的家鄉。

初民光輝燦爛的文明結束,沈重和不幸降臨在這個劫後餘生的世界。她依舊抱著月琴,在彼岸漫遊歌唱。親眼看到人類從黃泥中立起圖騰柱,開始簡陋倉促的文明。

偶爾,她還是會被窺看到真身,恐懼的人類將遠去的她簡筆繪成圖騰,成為最初的「龍圖騰」。

她依舊歌唱,唱過一朝又一朝的改朝換代,唱過一首又一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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