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了一個惡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惡夢。惡夢是這樣的長,這樣的清晰。清晰得像是真的一樣。
 
用力睜開了眼睛,望著熟悉的白紗窗簾飄搖,聽見隆隆的車水馬龍。
 
幸好只是惡夢…
 
望著自己的手,那樣的粗糙,乾硬而肥胖。翻身坐起,顫抖著望著梳妝台。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垮著眼袋和臃腫的臉,就像在夢中多次照著鏡子哭泣的自己。
 
臃腫的臉,臃腫的手臂,大腿在短褲底下鬆晃晃的,有著藤蔓似的藍青微血管。那只是惡夢。只是惡夢。
 
 
 
我的惡夢,還沒有醒。
 
 
 
***
 
 
 
惡夢。
 
 
 
一直沒有醒。
 
有些頭痛的找水喝,發現讓垃圾半埋起來的房間,居然找不到一杯水,只有滿房間亂滾的礦泉水空瓶。
 
找到廚房去,空蕩蕩的屋子裡,水壺是空的,乾燥的只有些沈澱的,石灰的雪白。
 
太渴了,趴在廚房的水龍頭底下牛飲,自來水的消毒水味嗆得她大咳,又把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來。
 
這不是惡夢嗎?她應該躺在自己家裡的床上,在母親絮絮責備的聲音中醒來,有些憂鬱的看著少女的自己,憧憬著愛情。
 
只是作了一個很長的惡夢而已。為什麼…張開眼睛,惡夢還是沒有醒?
 
 
沒有醒。這一切的場景,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惡夢理的光景。這一切…她驚慌失措的看著長大起來又漸漸衰敗的自己,挺直了背,經過了這些苦楚滄桑,這逼真的惡夢,作著不肯醒過來。
 
現在她醒了。為什麼…還在惡夢中?
 
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將她驚得一跳,接過電話,上氣不接下氣的拿起電話,「喂?」
 
「葉娥,妳沒睡飽?」電話那頭傳來啪啦啦的快速聲音,「怎麼這種發抖的聲音?」
「沒…」
「趕緊來上班,我已經在公司了…」
 
掛了電話,她怔怔的。完全知道他是誰。不過,那是惡夢裡的人物,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突然醒過來,發現惡夢成真。
 
不對,這只是惡夢還沒醒而已…但是,就像在夢中,慌張的東奔西跑,作著熟悉又陌生的工作…比別人勞苦好幾倍,才能賺到勉強餬口的薪水。
 
到處都是自來水的味道,漸漸變得腥臭。
 
剛到手的薪水就這樣散了出去。忘記繳電話費讓人切斷了行動。房租、水電、信用卡帳單、學費…莫名其妙的支出,不斷的讓她驚恐得夜裡不能入眠。
 
「妳的生活有沒有問題?…」同事問著她,不禁皺眉,「葉娥,妳幹嘛?一副害怕的樣子。」
 
同事的身上,有腥味。回到租處,發現室友的腥味更重。
 
「葉娥?」室友也皺起眉毛,「妳不舒服?」
「沒事。」摀著嘴,走進自己房間,這才乾嘔了一下。
 
室友望著她的背影發呆,她的男朋友推了一下,「幹嘛?望著葉娥發呆?」
 
室友疑惑的想了一下,「我說不上來…葉娥怪怪的…」想了很久,葉娥慣常憂愁的臉,卻有著少女的憂挹。
 
中年婦女的臉上,有著少女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她待在房間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讓同居這麼久的室友擔心,悄悄的推開門,發現葉娥滿臉淚痕的睡著了,懷裡抱著一隻泰迪熊。
 
一室的月光,照著她鬆弛的眼袋,蜷縮得如悲泣幼兒的身體,和那隻無辜眼睛的泰迪熊。
 
這樣的詭異越來越深刻,向來穿著隨便邋遢的葉娥,居然梳起公主頭,穿著雪白洋裝,在家裡拼命擦著一塵不染的茶几,就為了看不見的指紋時,室友搬了家。
 
***
 
不停的擦拭家裡的每一個地方,怕那種腥味濃重的竄出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衣服洗了又洗,還要用柔軟精泡過,她才敢穿。
 
「妳兒子的養育費呢?」母親高八度的聲音貫穿了話筒,「妳在幹些什麼?」
 
是呀…我在幹些什麼?當她被硬卡掉一筆稿費之後,僵硬的想,我在幹嘛?小孩孤單的眼神看著她,除了愛憐的撥撥他們的頭髮,卻覺得這樣的陌生。
 
停住了撥動頭髮的手,她吞了口口水。
 
他們的身上,也有那種味道。現在帶著血絲的甜腥。
 
只是惡夢才會這樣。為什麼沒有醒?她洗著手,洗著洗著,洗得幾乎破皮了,腥味就是在。
 
神經質的笑了起來,這些只是夢。等我睡醒了,就會回到自己的床上。我會乖乖去補習,不讓人壓榨我,卻因為我的學歷而歧視我。
 
小孩?什麼小孩?我沒有嫁…我沒嫁給任何人過…
 
猛然的被拖進巷子,來不及大叫臉上就挨了好幾拳,望著眼前猙獰的面孔,不懂他喊叫著什麼,臉上也只是熱辣辣的痛。
 
「妳這婊子!居然不繳房貸!害法院來查封我的房子!妳這個賤婊子!」
 
這不只是惡夢嗎?勞苦撫養小孩,無力繳納前夫居住的房屋貸款,那不只是肥皂劇似的惡夢嗎?是不是死了就會醒過來?是不是再夢裡死了就能醒過來,回到現實?
 
腥味腐敗了。腐敗的味道從前夫的身上拼命窒息著她。
 
沒有抵抗的她,畢竟沒有死,驚嚇的路人叫來了警察,將前夫抓走,好幾年不用再看到她。
 
葉娥也只是怔怔的望著雪白的床單發呆,沒有聽到母親絮絮叨叨的責罵。
 
即使他來到面前,焦急著握著自己的手。
 
很漂亮的手。修長、纖細,指甲剪得極短,非常乾淨的手。和自己粗糙肥腫的手是不一樣的。
 
望著俊逸的他,這樣心疼的將自己摟進懷抱,葉娥的心裡,卻沒有一絲波動。
 
「認得我嗎?知道我是誰嗎?」焦急的他,緊緊的抓著她的手,「假很難請,好不容易請假出來…」
 
手機響了,他接了,鬼祟的看了葉娥幾眼,含糊著掛了電話。
 
呀。他不用掛電話的。他還是趕緊走吧。
 
因為,他也是惡夢的一部份。腥臭變成了屍水味道,在醫院裡蔓延。站在冷水底下,她拖著點滴去沖水。初冬了。很冷。但是比起冷,她更怕屍水的味道。
 
緊緊掐著脖子的噁心感,她一直沖水到護士驚叫著將她拖走為止。
 
出院以後,葉娥逃走了。她搬到很遠的地方,不讓任何人找到她。包括惡夢裡,自己成年後的情人、生下來的小孩、衰老的母親。
 
只剩下一支行動電話時通時不通的知道她還活著。
 
還是很辛勤的賺錢。賺到了錢,就把錢寄回家裡。
 
但是逃得再遠,還是在惡夢裡。
 
屍水味道變成了屍臭,在每個路上的行人中間散布。越來越濃重,不能呼吸。
 
我不能呼吸…每天回家,拼命吐,死命的吐,像是要把內臟都吐出來一樣。等能在家裡寫稿不必外出後,鬆了一口氣的她,變成了郵購和宅配的愛好者。
 
她安靜的住在只有十坪大的家裡,哪裡也不去。外面的每一種生物都有屍臭味,濃重的讓人無法呼吸。偶爾要出去買點什麼,她也得帶兩
層口罩才能走出去。
 
只有一隻貓,身上沒有任何味道。葉娥收養了牠。
 
在潔淨得幾乎可以照見自己倒影的地板上,沒再剪過頭髮的葉娥,安靜的住在沒有任何味道的家裡。吃著最簡單的食物,過著最基本的生活,只和一隻貓相擁。
 
這樣,惡夢就不會挾著惡臭,侵襲進來。
 
***
 
 
若不是貓吐出了血,倒在地上不動,她不會出門的。
 
在惡臭和腥味泗溢的街上,她哭著狂奔。懷裡的貓已經不動了,她沒有知覺的跑進醫院,要醫生救已經僵硬的貓。
 
「終究,每個生物都會離開。用不同的形式離開。」幽魂似的聲音,迴響。
 
為什麼,成年的自己消失了,換上多年前沈睡的少女還魂呢?
 
站在震耳欲聾的車水馬龍,抱著死去的貓。久久不曾照到陽光的肌膚蒼白,營養不良的消瘦著。長長的頭髮蜿蜒到膝後,臉上只留著淚痕和茫然。
 
「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沒有失望,就不會絕望。」那個夜晚…漫長的惡夢,成年的自己,哀叫著消逝,就留下這句話。
 
我們的惡夢,永遠都不會醒來。
 
「葉娥!」怔怔望著馬路那頭失魂落魄的女子,他喊了起來,葉娥失蹤之後,沒人再見到她,不其然在這街頭看到。
 
茫然無焦聚的掃過,剎那間,又不是哪麼肯定。細瘦的像是一縷亡魂,一縷少女的亡魂。
 
等過得馬路,焦急的他拼命尋找,卻不見她的蹤影。
 
人海吞噬了她。
 
連手機都停話,只剩下每個月定期寄到家裡的支票,還通知著葉娥存活的消息。
 
 
不知道她從惡夢裡清醒了沒。
 
 
 
 
 
說不定我們也在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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