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侍奉數千年,她依舊只是文殊菩薩的侍兒,許多同修都為她抱不平。

但這位平靜到幾乎面無表情的蜈蚣精,卻不覺得這有什麼。畢竟她虔誠於佛法,並不是希冀成仙成佛,而只是單純的為了佛法精深而感動。所以,能夠成為文殊菩薩的侍兒,並且能親聆世尊的教誨,她已經如願以償。

她唯一的困惑是,為什麼世尊特別不讓她出家。

「妳時候未到。」世尊笑笑的回答。

她也平和的接受了這個答案,並且靜靜的等待她的「時候」。只是她不知道,這個「時候」,在她原本光亮無塵的心底,留下最鮮明的一筆,並且永難磨滅。

***

作完早課,她提起藥籃,往須彌山的方向去。

她準備去須彌山下,被稱為「寂海」的廣大草原。正是許多異草奇花茂盛的時節,採擷這些花材,然後煉製成香,是她的工作之一。

清風吹拂過寂海草原,果如波浪般起伏。但她在這片廣大中卻看到絕對不該存在的存在。

她平靜的容顏沒有半絲改變,只是眼神透出幾許疑惑。她走近,望著同樣茫然的人類。

應該非常年輕,她感覺到這個年輕的凡人恐怕只活了三十個春秋,並且完全沒有修煉過,非常普通。

但,這是世尊的佛土,他是怎麼來的?

年輕人回眼看到她,舉起手,遲疑了一會兒,「…嗨。」

這是人類的禮儀?她不得不稱讚這是個有禮貌的人。但他既然出聲了,可能就會驚動羅漢和金剛。若今天誤闖的是妖怪或神族,頂多被驅趕而已。

但對人類的處置向來特別嚴厲。

動了一絲憐憫,這還是個非常年輕的生物,他的壽算雖然不長,但也不該落得滯留監禁的命運。

微顰著眉,拉住年輕人的手,「跟我來。」

「呃,這個…」年輕人滿臉漲紅,「我們還不認識…」

釋慧將食指放在唇間,示意他噤聲。就拉著他疾行。直到她自己的淨舍,才鬆開他的手。

「跑太急了,很熱麼?」她遞出自己的羅帕,給臉孔漲紅又冒汗的年輕人。

他侷促的接過羅帕,低頭笑著,「老天,這夢真的太棒了!醒來若忘記太可惜了!我居然跟這樣漂亮的美女說話!但是小姐…雖然是夢,但我還是處男…經驗不足的部份,請妳多加包涵…」

釋慧眨了眨眼睛,大抵上,她感應得到這年輕人在想什麼,卻覺得有幾分好笑。人類這種族真是有趣。

「我是文殊菩薩尊前侍兒釋慧,我是隻蜈蚣精。所以大約不能如你所願。」她淡淡的笑,一貫的從容,「但請告訴我,你怎麼會闖進佛土?」

「佛土?」他一臉茫然,「什麼佛土?我睡醒就在這裡了啊。」

睡醒?哦。睡眠、夢,這是人類的專長。想必他是穿越夢境而來。

「你的引路人呢?如果你能在夢境穿梭,一定有監護你的引路人。怎麼會讓你亂跑呢?」
「什麼引路人?」他更迷惑了。瞪著釋慧,他漸漸出現恍然的表情。「…引路人!翡雅!那個莫名其妙的彼岸花!奇怪,為什麼我做夢的時候就可以想起來,等我清醒卻什麼都忘光光呢?」

釋慧淡淡的笑了笑,卻幾乎看不出來。

人類是種短命、焦躁、匆匆忙忙又太過衝動容易闖禍的種族。他們當中很容易因為血緣的複雜而出現變異,某些人甚至擁有干擾通道的天賦。

世尊說過,有緣無緣的界宛如恆河沙之多,天人魔三界是有緣所以相聯繫,但無緣之界比三界還多上無數,相較於恆河沙般的異界,即使是創世者亦顯得非常渺小,遑論三界所有存在。

而諸界間都有其遼闊無垠的通道迷宮,無數道路交錯。連擁有大能的世尊也僅能窺看極其渺小的部份。但人類這個惹禍的種族,卻可以用夢境這樣的方式進入迷宮中。

絕大部分的人因為被「妄想」所困,所以往來的異界範圍很小,也往往夢醒不復記憶。但有些特別容易闖禍、擁有天賦的人,就會讓通道的管理人嚴格監控著。

這些和三界無緣的中立者既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們歸屬哪個異界。但他們忠實的看管自己份內的人類,並且自稱引路人。

這個年輕人就是逸脫引路人的掌握,誤闖了佛土。

「快醒醒,回到人世吧。」她溫柔的勸著。

年輕人張了張嘴,低下頭。他是個害羞內向的人,活到今天三十歲,連跟女生講話都不敢。要不是翡雅以男身出現,他說不定也會逃跑。

第一回,他是第一回跟個女性說話,沒有羞到想鑽地板。而且她真是世紀大美女,又這麼和氣!

「我…呃,我姓徐,徐儒林。」他紅著臉,「但我不捨得醒來欸。」

釋慧微微偏著頭,張大了眼睛。

這麼細微的動作也讓儒林的心飛跳。這個看起來教養很好的美女不但沒有千金小姐那種無聊的高傲和故作矜持,也沒有年輕女孩那種亂笑聒噪的輕佻。

她一直都很平和、溫柔而沈靜。像是一鴻深邃的碧泉,汪著隱隱金光。

正因為如此,她細微的表情和動作顯得分外生動。

「我…」他不好意思的搔搔頭,很快的說著,「我活到今天三十歲了,還不敢跟女生說話。每次說話我都好緊張,不知道在緊張什麼…我都大學畢業好幾年了,連相親都會臨陣脫逃妳看多糟…」

「慢慢說,」釋慧請他坐下,倒了杯茶給他,「我在聽。」

他坐了下來,又驚又喜。但又想到剛剛跟她說的話…又臉孔煞白。「我、我剛剛…我真的以為是夢,所以才出言無狀!我我我…我不是色胚真的,請妳要相信我…」

萬一她覺得我是變態怎麼辦?!

「呵。」釋慧輕輕蒙著自己的嘴笑,白皙得如溫玉的手背晶瑩,「別介意。我幼年在人間住過,我知道人類對生養是很看重的…」她輕輕聳了聳肩,「各個種族不同,我懂的。」

…我不要醒來了。醒來要去哪兒找這樣雍容大度、溫柔又有涵養的小姐?再也見不到她怎麼辦?!

「釋慧小姐,妳結婚了沒有?」他激動的握住釋慧的手。

釋慧沒有動,也沒抽出手。她寬容的看著這個年紀很小的年輕人(相較她而言),「我是佛前侍兒,怎麼可能成親呢?」

「修女都可以還俗,尼姑不可能不行吧?」徐儒林勉強緩了緩呼吸,「我能夠請妳、請妳以結婚為前提,和我交往嗎?」

…啊?釋慧呆了一下。這孩子瘋魔了?

「我不是人類。」她笑出聲音,平靜的表情因此蕩漾著和煦,「我快四千歲了,你…」她指了指儒林,「你才過三十個春秋。」

「老天,我不在意!」他試圖說服這個知性美女,「聊齋上多少例子!」
「盡信書不如無書,難道你沒有聽過?」釋慧笑。

他們交談了一會兒,釋慧的笑意越來越深。真是天真可愛的種族。難怪世尊提到人類總會露出憐愛又柔情的表情。

但她感受到似乎有金剛往這方向而來,雖然距離還很遠,但應該會漸漸尋來。

「儒林,你倒看過不少書。」她開口,「可看過白蛇傳?」
「看過啊。」他不懂為什麼會天外飛來一筆。
「這是異族通婚的弊病,你得撐過這一關。」

儒林還在思索她的意思時,釋慧已經在他眼前變回真身,頭幾乎頂著天花板,渾身金燦,是隻碩大無朋的蜈蚣。

徐儒林大張著嘴,兩眼翻白,昏倒在地上,然後消失無蹤。

治打嗝和還魂,驚嚇都滿有效的。釋慧默默的恢復人身。原本往這方向來的金剛遠離,想來也很疑惑入侵者怎麼突然消失。

她倒不覺得怎麼樣,只是起身又提起藥籃,並不掛懷。

的確,人類很有趣。但也如世尊所說,最好和最壞都集中在人類身上,無私與偏見都非常極端。

她見蜉蝣與人類無異,但人類見她與人是完全兩樣的。她不覺得有必要苛責,但也會訝異人類的狹隘。

很快的,她將這件事情拋開,如同她因為憐惜生命,輕輕挑出跌入水缸的飛蛾。她往寂海而去,輕風飄揚著她無拘的長髮和腰上玲瑯的玉佩,發出好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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