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的儒林突然要娶一個來歷不名的姑娘時,在徐家引起軒然大波。

徐家是書香望族,從日據時代就是如此。他們家不是學者就是醫生,在地方擁有大片房地產和威望。這個總是不婚的長子,大家都以為是眼界高,卻沒想到他會娶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女人。

她自稱孤兒,無親無故。但退燒的儒林看到她就尖叫一聲,將她緊緊抱住,並且宣佈非她莫娶。

在五○年代,門第觀念依舊非常濃厚。徐家家長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兒媳婦,逼迫不成,憤而和徐儒林斷絕父子關係。雖然不至於施壓到讓大學解聘儒林,但他因此晚了好幾年才當上講師。

但這些壓力和損失,對儒林來說,簡直比不上塊壓克力板的重量。他欣喜若狂,簡直要神經失常。在還沒有成親,兩人還分房睡時,他常常半夜跑去疾敲釋慧的房門,直到她開門,他才緊緊握著她的手,淚如雨下。

這種患得患失的狀態持續到他們成親、孩子都五六歲了,儒林還會半夜跳起來,扳過釋慧看很久,才能夠躺下去再睡。

徐家直到孩子出生才跟這對夫妻和解,而釋慧的虔誠向佛也讓他們緩和,並且接受這個總是心平氣和的兒媳婦。

他們的婚姻關係維持了四十年,生了兩個孩子,長子二十二歲就成家,第二年,他們就添了孫女。

隨著歲月流逝,漸漸的,這位來歷不明的女郎,越來越顯出奇異之處。她一直保持二十幾歲的模樣,頂多臉孔有幾條皺紋。她一直都是心平氣和,溫柔體貼,從來沒對人大過聲音。

但當她勸告或責備後輩時,所有的人都會被震懾住,產生強烈的敬畏。

她成了徐家一個傳奇人物,一個宛如不凋之花的慈悲女性。

當她抱過自己的孫女時,原本平和的神情突然緊繃。產後不久的媳婦提心弔膽的抬頭,或許婆婆很不高興?

「…對不起,是女孩…」媳婦怯怯的說。
「女孩兒很好。」釋慧恢復平和,溫柔的微笑,「女孩兒貼心。男生女生不都一樣?將來長大一定跟妳一樣好。」

媳婦鬆了口氣,害羞的笑起來。她非常喜歡這個漂亮又心慈的婆婆,說不定比自己母親還喜歡…也說不定是這位表情不太多,卻總是溫柔的女性,這樣疼愛照顧,遠勝於冷淡的母親。

她比老公大五歲,甚至還當過他的老師。所有的人都不看好,她的母親甚至對她破口大罵,說她貪圖徐家家產,忝不知恥。只有婆婆力排眾議,甚至請動議長來說親,她說,「年齡有什麼關係?身分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能不能合心合意。這是孩子們的人生,不是大人的人生。」

釋慧對她笑笑,端詳著孫女眼中隱約的金光。

她生了一兒一女,都是完全的人類…或說讓強大人類基因覆蓋的混血兒,終生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但長孫女…卻有濃厚的蜈蚣血緣。

她依舊是那位眾生平等的佛前侍兒,但人類未必可以如此。所以,當兒媳婦怯怯的提起產後還想繼續工作,她毫不猶豫的擔下撫育的責任。

孫女長大,越來越像釋慧,同樣鎮靜而少有表情。她疼愛這個孫女,宛如疼愛自己的子女。但她沒跟子女提過的、關於眾生的事情,就毫不保留的告訴孫女,並且教她如何保護自己。

這是一點她頻頻回顧的血緣和牽絆。的確不利修行,但她從不後悔。

就像她從不後悔私自下凡,嫁給儒林,卻只有短暫四十年的緣份。直到他白髮蒼蒼,直到他雞皮鶴髮,直到他衰老,直到他瀕死,她也沒有後悔過。

「…看起來,我撐不過,得拋下妳去了。」躺在病床上的儒林看起來特別衰老,但他眼中依舊燃燒著當初不顧一切也想把釋慧拖下凡的執著。

「我不能為你盜仙草。」釋慧將他的手拉起來貼在臉頰,「我不是白素貞。」
「妳敢去盜我一定會罵死妳。」儒林輕笑,「妳已經為我做得太多。妳還能回佛土嗎?」
「…我會回去佛土懺悔贖罪。這是我私逃的代價。」釋慧將臉埋得更深一點,「並且祈求你來生幸福順遂。」

「沒有妳,我要來生做什麼?」儒林喘了口氣。
「儒林…」
「聽我說,我啊,累妳這四十年真的夠了。我這書呆子的執拗脾氣,差點把自己弄死,還拖累了妳和翡雅。對不起,我太任性…」
「我喜歡書呆子。」釋慧微微的笑。

他也笑出來,昏黃的眼珠淚眼朦朧,「…我捨不得妳。我什麼都沒關係,但我捨不得妳…我希望,不要轉世輪迴,甚至不要存在。我若還轉世,一定又會想起妳,想方設法把妳拖下來…但歡聚幾十年,上百或上千年的孤寂…妳怎麼辦?怎麼辦…」

釋慧輕輕吻著他的手。「別擔心。這幾十年…我很快樂。我熬得住,你不用擔心…」

直到儒林嚥下最後一口氣,釋慧的眼淚,才緩緩的流下來。而且,只有她的孫女徐菫才看得到。

***

「奶奶,」才十二歲的孫女,已經有超齡的成熟。葬禮之後,她悄悄的找到釋慧。「妳要走了嗎?」

釋慧看著這個孩子,憐愛的摸摸她的頭。「奶奶要回佛土世尊之前懺悔贖罪了。」

她投身到釋慧的懷裡,「…我會很難過。爸媽也會,姑姑和姑丈也會。」

子孫、血緣。她在人間的印記和記憶。

「…記得我跟妳說的聖魔麼?」她低低的問。
「記得。」徐菫點頭。
「我算過,你們有緣份在。」她低頭看著孫女,「必要的時候,找阿邪幫忙。他嘴巴壞,但會賣我的帳。記住我跟妳說過的事情。」

徐菫又點頭。

「去吧。」她鬆開徐菫,「奶奶會一直看著妳。」

徐菫抬頭看她,一步一回顧。就像當年的儒林一樣。她在人間這些年…人類真的非常可愛,雖然可怕又可恨。

但她喜歡這個短命的種族,非常非常喜歡。特別喜歡那個死去的、身為書呆子的丈夫。

那個叫做儒林的笨男人。連出軌都不會,一輩子將她當作無上珍寶的笨男人。

她站起來,推開月夜下的窗影。「…翡雅?」

憔悴的少年出現在她面前,有些沒好氣的。「為了你們相聚四十年,我差點沒命。妳最好有心理準備,挨罰可不輕鬆。」

「你的處罰是什麼?」她問。
「帶枷十年,同時塞給我一個比儒林麻煩三百倍的超麻煩集合體。」他非常生氣,「而且她的記憶比儒林難洗好幾萬倍!她醒來還記得一點東西,就隨便亂寫!入夢的時候要求千奇百怪…不照她的要求就到處亂跑亂闖禍!為了她我起碼改了上百種造型,他媽的…」

釋慧笑了起來。嘴巴罵得這麼兇,但他也很疼愛那個惹禍的女孩子吧?

翡雅邊發牢騷,邊將她送到佛土邊界。「我想…妳挨罰的時候,我沒什麼機會再見到你吧?」

「翡雅,你越來越像人類了。」釋慧溫柔的看著他。
「沒錯。」他自棄的嘆口氣。「人類都是一群有劇毒的病原體。等這傢伙死翹翹以後,我一定要申請一個很長很長的休假,再也不想看到這些可惡的人類…最少幾百年內不要。」

釋慧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走入佛土。

方纔走入,已經讓羅漢押到世尊面前。文殊菩薩嘆息,但世尊卻目光柔和。

「釋慧,塵緣可了?」

她抬頭,看著世尊悲憫的面容,她彎了彎嘴角,「未了。但我理應回來懺悔贖罪。」

「懺而不悔?」世尊也笑了。
「懺而不悔。」她昂首。

她受的罰意外的輕,她知道許多同修訝異而且不滿。她違反眾多戒律,所受的懲罰只是薰香浣紗千年,勤苦勞役。

「她未受戒。」世尊對異議淡淡的說,「所犯只有私下凡間,過度則不當了。」

或許世尊什麼都知道,所以成全。

她年年在寒溪浣紗,苦寒入骨。但她沒有抱怨過。

是啊。她懺而不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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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夢境和引路人,還是不要書寫太多。夜書輕輕搖頭,這超過他的領域了。

寫下這個故事,他還記得被罵很久。但管他的,那與現實一點關係也沒有,也不是他能控制的範圍。

但釋慧說,懺而不悔。

這強烈感動震撼了他,讓他不顧禁忌,寫了出來。

差點就失去這個故事了。沒想到躲過災變,存活下來。

繼續翻閱,扭亮了檯燈。因為四周已然昏暗。靜靜的天空,靜靜的滿月。

他看到另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月華滿三界,對應著水中隱約蕩漾影光,天帝多情又苦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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