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是個嬰兒。

他的父母恭謹的抱著初生的他,跪在列都的河邊,正在等待都市管理者初代的命名。

這是極大的榮耀。原本命名是尋常村巫的工作,但這孩子出生得太急,居然在跨越列都前的大橋就臨盆,剛好經過的初代伸出援手,在曠野中生下了這孩子。

既然有緣。初代說,那我就替他起名吧。

她安靜下來讓靜默蔓延自己的身心。而月滿大地,天上河流,雙華相映。

「就叫雙華吧。」她說。

沈靜中,初生的孩子卻睜開眼睛,盯著初代不放,咯咯的笑了起來。

「…初生就這麼愛笑啊,小朋友?」初代輕撫他的額,「願你一生都不忘此刻的喜樂。」

很多年很多年後,初代懊悔自己的禱詞。她應該說,「願你一生都如此刻喜樂。」而不是「不忘」。

不忘往往是殘忍的。

***

這孩子漸漸的長大起來,或許是因為初生的緣份,特別喜歡黏著初代。這個都城管理者,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人類。

相對於其他人對初代的敬畏崇拜,他總是一陣風似的刮進初代的屋裡,跟前跟後,問東問西,蹦蹦跳跳的,累了就趴在她的腿上熟睡。

「…我明明給你取了個很穩重的名字。」初代的抱怨帶著寵溺。
「穩重是什麼?」他抬起清澈又童稚的眼睛。
「最好你不知道。」初代點了點他的鼻子。「起來起來,熱死人了。別儘往我懷裡鑽。」

雙華靈慧,很早就開始讀書識字。這些對他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但讓他一見傾心的,卻是劍術。他的父親是非常博學的巫師,但他卻想成為劍客。

他的父親煩惱的來找初代商量。

「兒孫自有兒孫福。」初代微笑,「我看他術法學問都不錯,何必非限定他做什麼?當個劍客也不錯,年輕人要多歷練,有個防身的本領不挺好?」
「您太寵他了。」雙華的父親搖頭,但也沒再說什麼。

這個活潑的孩子一面讀書、學習術法,一面耍刀弄劍的長大起來。他總是笑嘻嘻的、開開心心的。若問他最喜歡誰,他總是明朗的說,「爸爸、媽媽,和初代。」

但其實,他最喜歡初代。喜歡她芳香的懷抱,喜歡看她梳髮時,微偏著頭的神情。喜歡她的穩重自持,和溫愛的寵溺。喜歡她伸出手,在祭典上獻祭歌…

喜歡得不得了。

喜歡到跟初代一樣高了,他還喜歡鑽進初代的懷裡,心滿意足的趴在她腿上午睡。喜歡到…想跟她共度餘生。

他生平第一次哭,是因為他終於知道,不管多喜歡初代,他都不可能跟她成親。因為她是列都魔性天女選中的都市管理者,而她跟任何人甚至眾生都不會有姻緣的。

「…初代,我們不能結婚嗎?」他臉孔蒼白的問。

初代睜大眼睛,「…你想媳婦兒想傻啦?哎呀,你年紀是還小了點…但要訂親是可以的。你喜歡哪家姑娘呢?」

「我喜歡初代。」他幾乎哭出來。

她輕笑出來。白長這麼大的個子,都快跟她一樣高了…還說這樣孩子氣的話。這跟小孩子說要跟媽媽結婚一樣天真可愛。

「我也很喜歡你這聒噪的孩子,我甚至是為你命名的代母。」她憐愛的摸摸雙華的頭髮,「你怎麼能跟老媽結婚呢?傻孩子。」

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就走了。但那天夜裡他哭了整整一夜,也從那天起,不再鑽到初代芳香的懷裡。

但他依舊眷戀的看著初代梳頭,或幫她綰髻。他甚至外出遊歷,成為非常有名的劍客。

但他最想回來的是,初代的身邊。

不過,誰也不知道。這是他放在心底深處最微妙的小祕密。

他漸漸長大、成熟,甚至比初代高很多了。

身為劍客,斬除禍害是他們的重責大任。當時初萌未久的世界生機蓬勃,但許多動植物因為這股生機過度生長,甚至因此妨害其他生物的生存,這就是劍客們的責任。

所以,雙華遠赴過內陸,在雲夢大澤待過很長的時間。在那個廣大如海洋的大湖裡,有許多珍奇異獸,安撫他們、祈禱獻歌,是巫師們的責任。但某些乖戾跋扈,祈求人牲或毀滅的,就是劍客們的責任。

雙華是個出色的劍客,不管是他的朋友還是仇敵,都有相同的觀感。甚至,因為家學淵博的關係,他有時會客串巫師的角色。

當他歸來謁見夫人,而初代隨侍在側時,他這樣說,「越學劍,越覺得能不用就不用。畢竟劍再利再快,也不能拿來種麥子。」

「巫師的花言巧語可以?」初代輕笑。
「有時候,真的可以…有時候。」他朝初代擠擠眉。然後開始說起所見所聞。夫人含笑著聽,看他和初代互相戲謔,故意鬧到初代笑叫,「夫人你瞧瞧這碎嘴!吵死人了呢!」

那時候的悲傷夫人還是美麗完整的,也並不自號「悲傷」。她還有著溫柔的眼睛,是個母親似的古聖神。她疼愛人類,格外疼愛這個活潑開朗的少年劍客。

這孩子是所有人類光明面的代表…而且還是個彌賽亞。

因為他可能悲慘的宿命,夫人格外憐愛他。並且默默祈禱,這代的彌賽亞可以安享天年。畢竟創世之父遠颺不知所蹤,或許這世界有機會走向比較光亮的未來。

當然,之後,夫人才知道她的祈禱完全落空了。

當雙華回來時,初代總是非常高興的。當年那個幾乎難產的小嬰孩,現在長成這樣英挺俊逸,幽默風趣的劍客,她有種為母和為友的驕傲。

但她也是個體貼的人。她漸漸收起如母般的寵溺,更像個朋友。畢竟雙華長大了,她必須顧慮他的想法。所以雙華硬要拿她的藥籃,她也就由他去了。

畢竟雙華已經是個懂得體貼的男人,而不是男孩。

「要去哪啊?」雙華提著藥籃跟著。
「靈泉的瑤草開花了,」初代笑笑,「夫人喜歡這花泡的茶。」
「啊,好久沒去靈泉了…子麟長大點沒啊?」雙華笑問。

話才剛說完,就聽到一聲嬌嬌的呼喊,「雙華~」只見一道金燦的身影飛撲而來,正是隻麒麟。這隻喚做子麟的少女麒麟一低頭,有著蜿蜒鹿角的腦袋就要撞上雙華的肚子。

但劍客就是劍客,身手特別矯健。他將藥籃一送,正好扎在麒麟角上,子麟頂著藥籃拔不出來,狼狽的打了滾,化為人身,又跳又叫的,「初代,雙華欺負我、欺負我!」

「誰欺負誰啊?」雙華頂回去,「上回你在我肚皮上扎了三眼窟窿!」
「不到窟窿的地步好不好?不過是三個小小的洞…誰讓你沒練金鐘罩鐵布衫?」
「我就是練了才三個窟窿,若是沒練,是三個透明窟窿!」
「阿呆華!」
「禍頭子!」

初代搖頭笑起來,撿起藥籃整理了一下。被子麟扎壞了一點兒,她隨手拉了幾條翠綠的藤蔓補,他們倆還沒拌過癮,已經補好了。

「你們這兒慢慢玩,我採花去。」她要走,藥籃被雙華奪去,子麟抱著她的胳臂。
「我也要去!」這兩個人…一人一麒麟異口同聲,纏得初代啼笑皆非。

他們一整天都在採花,初代聽著他們倆拌嘴,偶爾也加入戰局。她已經很久沒這麼高興了。

等日暮西山,初代要回去了,叮嚀著子麟。「我知道妳輪休,但妳好歹也是夫人的左右,別休息等於惹禍。」

「我哪有惹禍?」子麟有點不自在。
「那妳告訴我,金翅鳥那族的長公子,翅膀怎麼折了一隻?」初代無奈的看著她。
「他說他要吃我!」說到這個她就有氣,「他是什麼東西,吃得了我?只拆了他一只翅膀是我佛心來著!」

初代啞口。雖說是麒麟族未來族長,但現在的子麟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她不懂這種「吃」和真正的吃是不同的。

「…總之,不要行動比思考快。」初代搖搖頭,拍了拍子麟。
「初代,我留下雙華喔。」子麟說,「爸媽很久沒看到他,交代過我要留他吃飯。」
「好啊。」初代提著藥籃,「雙華,你留著吧。夜路危險,歇一宿再走。你爸媽那兒我幫說去。」

雙華點頭,目送著她而去。子麟看著他眷戀的眼光,「喂,你怎麼還沒跟初代表白啊?」

「…有什麼好說的,妳神經?」雙華尷尬起來,「連『吃』都聽不懂的小鬼跟人家窮攪和啥?」
「我可是比你大啊!」子麟抬頭挺胸,設法裝出嚴肅的樣子。但她個頭實在太小了。
「年歲上來說,是啦。」雙華睥睨的看她,「心智上就只有幼兒程度。」
「你又欺負我、欺負我!」子麟眺起來,變身成麒麟,「我非戳你十七八個大洞不可!」
「來啊!」雙華扳住她的角,「隨時候教哩!」

打到兩個人氣喘吁吁(呃…一人一麒麟),子麟媽媽喊著吃飯了,他們兩個才休兵,互相搭著肩膀走回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雅書堂 蝴蝶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