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應該沒有關係,對吧?聖默默的對自己說,但他忍不住會去關心十三夜的新生活。所以,他知道十三夜成了社區托兒所的保姆,從他的陽台就可以看到托兒所的遊戲場。

他渾然不覺的養成了新習慣,要上班前都會站在陽台看一會兒,看著十三夜帶著小朋友在遊戲場玩,臉上微帶著憂思的笑容。

十三夜不知道為什麼察覺了他的凝視,會抬頭望他,然後有些羞澀的、真正的笑。

不該這樣的。聖垂下眼簾,他不該對十三夜有過多的關懷。但他疲倦的回家時,總會下意識的望望托兒所,他能回家都已經是八點以後的事情,但通常十三夜也留到那時候,甚至更晚。

「…妳天天值班?」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剛將最後一個小朋友送走的十三夜有點狼狽,她隔著樹籬,臉孔微微發紅,「…反正我沒其他的事情。」

「家長不能早點來帶小孩嗎?」聖有點不高興了。
「當父母的還是有需要加班的時候…偶爾也需要放假。」她侷促的笑笑,「沒關係的。」

聖看了她一會兒,十三夜的神色不太好,看起來有些蒼白。「晚餐吃了嗎?」

「剛我弄了三明治給小朋友吃了。」她像是辯駁似的回答。
「妳呢?」

撫了撫手臂,她將視線轉開。「…我沒有胃口。」她嚥了嚥口水,「我的味覺有點受損。」

那些研究員是在她身上投了多少試劑,讓她味覺受損?

「就算吃起來像塑膠袋也得吃。」他走進大門,「我等妳關門窗,我們去吃飯。」

她呆立了一會兒,默默的關門窗和熄燈鎖門,安靜的跟聖去吃飯。

在餐聽坐定,聖靜靜的問。「妳為什麼沒回到家人的身邊呢?」

「我父母都過世了。」她緊張的試著撫平桌巾,「我沒什麼親戚。」
「妳有很多朋友。在妳失蹤的時候為妳奔走。」

她輕笑,神情放鬆了一點,「他們都很好。我跟他們連絡過了…他們非常高興…」她的笑容靜滯下來,「但十年過去了。他們幾乎都成家有了小孩,他們這十年過得非常充實,而我…」她聳肩,「我做了場長達十年的惡夢。醒來之後…我的專業已經跟不上這個世界。」

咬著唇,「說不定不只專業。呃…他們都願意照顧我,但我不能…不能成為別人的負擔。我是說,既然我還活著,又沒什麼疾病,我該自己設法填補這段日子的空白…」

「妳想談談嗎?」聖問。
「我不想談。」她很快的回答,「我還比較希望你告訴我,是誰將我取名為十三夜。」

「這很重要嗎?」聖喝了口水,「妳已經不是十三夜了。」
「對我很重要。」她的聲音微顫,「是他將我喚回人世的。但我、我的記憶片片段段,我連他的聲音都不太記得,甚至連他長什麼樣子都…」

「他是個可惡的研究員,讓妳吃了很多苦頭。」
「苦頭?」十三夜的聲音揚高,「你真的知道什麼是『苦頭』嗎?你知不知道被泡在毒水裡的感覺…」她猛然將頭一低,顫抖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壓抑,「紅十字會的待遇真的很好了。我並沒有什麼想法,我只是想跟那個人說謝謝。」

聖沒說話,只是喚來侍者點餐。等沙拉來了,十三夜只是悲愴著坐著,動也沒動一下。

「我會轉告的。但我希望妳明白…」聖彎了彎嘴角,「他是個陌生人,妳這樣很像是雛鳥情結。早晚妳會填滿妳失去的光陰,遇到一個愛妳的人。妳回頭想這段…會覺得很可笑。」

她笑了起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在找丈夫或者是男朋友。看,我不是美人…我甚至不夠健康。而且…我四十了。天哪,我在『惡夢』之前才剛滿三十,甚至跟男友論及婚嫁…做了場『惡夢』我就成了老太婆!我…」

「老太婆?」聖挑了挑眉,「我年過半百了呢。小妹妹,別讓歐吉桑覺得自己很老。」

十三夜張大了眼睛。

「妳知道裔和特裔的差別除了血緣深淺和能力外,還有什麼不同嗎?」聖定定的看她,「特裔比較像貓。我們的青春和壽命都特別長,要到臨死前才會老化。就像我看不出妳的年紀,妳也看不出我的。」

她想笑,卻反而哭出來,「我不想青春永駐…我只想當個正常人,我想正常的老死。」

不會被當成怪物。是的,我明白。

「我也不想。相信我,我也不想。」

或許聖也不敢承認的是,他對這位對門的鄰居投注了過多關懷,但他覺得一切都在控制範圍內。

這沒什麼,我們都是特裔,對嗎?她歷經了那些苦難,令人生憫,既然都在自己左右,能幫忙的時候,為什麼不幫她一下?又不用花什麼力氣。

但他的不安漸漸濃重起來,當他發現自己上班時會特別彎去托兒所和十三夜打招呼,一接近晚上八點就坐立難安,匆匆趕回家,他開始感覺事態嚴重了。

然而,當他不管幾點回家都看到托兒所燈火通明,就算沒有遲歸的學生,十三夜依舊孤獨的坐在燈下看書…

「…還不回家?」他打破沈寂,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可能發生了。

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子,猛然抬起頭,平凡的臉孔整個燦亮起來…這個時候,她比任何生物都美。

「呃,想看完這本再回去。」她紅著雙頰站了起來,「下班了?」

她在等我。聖的心緊繃起來,接近痛苦的甜美。但不行,不可以。永遠不可以開始,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早點睡吧。」他轉身,「晚安。」
「我睡了足足十年,早點睡?」十三夜的語氣有些自嘲,「你吃了嗎?」

聖好一會兒沒有答話,「…還沒。」

「去吃飯好嗎?」十三夜不敢看他,臉頰的酡紅更深。
「…好。」

她關燈鎖門,羞怯的跟在他身後出來。路燈下,她的紅暈應該褪了,但穿著短袖的手臂卻有著密密麻麻的小點。

嫣紅著,像是打翻了胭脂。

「這是什麼?」聖拉起她的手臂端詳著。

十三夜窘迫起來,「…過敏而已。我給紅十字會的監護人看過了,她說我體質敏感,開了藥給我吃…」

聖沒有放開她的手臂,「妳唯一的過敏源應該是病毒零。」

「跟病毒零有關的一切都會讓我過敏。」十三夜輕奪了一下,聖驚覺了才放手。她穿上小外套,遮住手臂。「死亡後的組織、輕微污染的粉塵、甚至是疫苗。你知道的…災變後人間幾乎都被病毒零侵襲過。」

「被無蟲侵襲過。」聖溫和的糾正她,「我明白。在紅十字會妳居住在無菌室…」

「重返人世總是要付出一點代價。」十三夜掠了掠頭髮,「醫生說,我早晚會產生適當的抗體,很快就沒事了。」

「對,一切都會沒事的。」聖溫柔的笑笑。卻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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