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之蝕

雖然聖盡量避免,但他和十三夜畢竟就住在對門,實在不可能完全見不到面。在電梯巧遇時,他實在有點尷尬。

十三夜的眼睛驚喜的燦亮,隨即扭頭不看他,滿面羞澀。「...最近很忙?」

「嗯。」他胡亂應了一聲,「很忙。」
「難怪都沒看到你。」她緊張的撥了撥肩膀上的頭髮。

聖微笑了一下,卻在鏡中看到十三夜脖子上的一抹紅印。「妳的脖子...那是過敏嗎?」

十三夜趕緊摀住脖子,但聖已經看清楚了。他堅持了一下,拿開十三夜的手。事實上,那是兩個紅印,一個是大拇指,另一個橫向的紅印,應該是食指的痕跡。
她被人掐過脖子。

「嘿,表情不要這麼可怕。」十三夜深呼吸一下,露出笑容,但聲音有些不穩的顫抖,「都市總是會有的小意外,衝突...搶劫...酒鬼。我只是被個酒鬼糾纏,拔了我幾根頭髮而已,沒事的。」

雖然是秋季,這個四季分明的島嶼依舊炎熱。但十三夜的小外套扣得整整齊齊,即使她在冒汗。

聖將電梯按停,將她拉到樓梯間,「脫掉妳的外套。」

十三夜抓著前襟,將臉轉到旁邊。

「拜託妳。」聖湧起不祥的預感。

遲疑了一下,她將小外套脫掉,聖輕微的倒抽了一口冷氣。

她的手臂的紅點已經佈滿皮膚,甚至角質化到長出微小的倒刺,這些嚴重的紅點從前臂往下蔓延,漸漸侵襲過了手腕。

「這、這個不會傳染,只是嚴重一點的過敏。」十三夜期期艾艾的說,「...拜託你...別抓我回紅十字會...」她的聲音漸低,帶著哭聲。

聖搖頭,這太嚴重了。但十三夜唯一的過敏源應該是無蟲...病毒零只是無蟲中的某個特異變種。

在一個被清理得如此乾淨的城市,殘留的組織卻可以讓她過敏成這樣...這人世對她來說太骯髒。

「...妳跟妳的監護人談過嗎?」聖輕問。十三夜適用於痊癒者保護條例。災變後的疫病猖獗,也讓人類對疫病恐懼到幾乎失去理性。許多在疫病中劫後餘生的痊癒者往往必須隱姓埋名到別的城市過新的生活。在這種情形下,紅十字會有專屬的社工人員擔任他們的監護人。

「有,我跟她談過了。她說我的抗體太敏感,只是外觀不太好看而已,沒什麼。我也跟她提過被酒鬼糾纏的事情,她也讓警察去追查了。一切都很好。」

聖頓了一下,疑惑的看著她。「既然監護人都說沒問題,為什麼妳認為我會把妳抓回紅十字會?」

十三夜怯怯的回望他,「...監護人要我別告訴你。因為你是專門殲滅患者的特機二課。」

...原來我們這批清道夫居然惡名遠播,連自己人都不相信。聖無奈的笑了笑。

想了一會兒,「妳相信我嗎?」

十三夜輕拭眼角的淚,彎了嘴角,「不相信就不會跟你走出電梯了。」

「那讓我取樣。給我幾根頭髮...一點表皮細胞。」聖取出信封,「我設法徹底解決妳的過敏。」

她順從的讓聖取樣,聖看著她,隱隱有些心痛。她無依無靠,能夠信賴的是曾經拿她當實驗品的紅十字會。

監護人...或他。

送她下樓,聖的心情很沈重、哀傷。等十三夜跟他道別,聖忍不住叫住她,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寫下一行e-mail。

「我很忙,沒錯。但我一定會看e-mail。天涯海角妳都可以寫信給我...交誼廳就有電腦。」
「我有一部破破的小筆電。」十三夜的臉紅起來,卻不是過敏的緣故。
「有事就寫信給我...當然妳也可以打電話。」他繼續寫下一行手機號碼,「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

十三夜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看他。聲音很小的說,「謝謝。」

「...願聖光永遠眷顧妳。」聖輕輕的祈禱,按了按她的肩膀。

他或許做錯了什麼,或許。但...他一定得做些什麼。

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是課裡打來的。他幾乎是感激的接起這通電話,「喂?」

「聖,快來!」一郎的吼叫聲幾乎穿透了耳膜,「夏夜和研究部快火拼起來了!但柏人寄來的玩意兒是署名給你的!」然後是一串非常流利的粗口。

什麼?「...柏人寄什麼給我?」

「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八蛋!」一郎喘了口氣,「他寄了一隻活生生的無蟲!」

聖的眼睛張大了,額頭冒出冷汗。「他瘋了?他怎麼弄到手的...不、不對,注意安全措施!發佈頂級安全警報,我馬上到!」

衝進總部,亂得跟馬蜂窩一樣,那個惹禍的包裹在檢疫部,穿著全套防護衣的夏夜代表和研究部代表用最大的聲量對吼。

他沒空管他們層次非常低的爭執,小心翼翼的看著原本是用來裝載移植器官或保育生物的蛋形容器。

裡頭灌得是墨汁般的液體,一隻透明的結肢動物因為漆黑的液體而顯形,形態有些像超大型的虱子,約拳頭大小。

一隻無蟲。

聖看過許多報告和照片,但從來沒有人會瘋到將無蟲作成標本,更不要提活體研究。這應該是三界中最強大的生物,幾乎毀滅了世界。原本無形無影,只是種概念的無,在末世不但進化成擬物質,甚至成了擬生物。病毒零就是無寄生在病毒後演化的科技產物。

無蟲不但變異多,進化的速度之快,遠遠超過任何一切。和無蟲相比,所有的生物包含人類眾生,都成了必須淘汰、演化老舊緩慢的物種。

這隻活生生的無蟲若脫逃出紅十字會...甚至只是比病毒還小的活組織逃逸出去,不出一個禮拜,北都城就會全毀。

「一郎,把吵鬧的人通通轟出去。」聖確認了無蟲的特徵,頭也不抬的吩咐。
「你無權趕我們出去!」研究部的研究員扯下面罩,對他揮拳,「我們對這個寶貴的實驗體有權利!」

「這包裹是指名給我的。」聖冷靜的看他,「我才是對這包裹有權利的人。想留下?可以,請閉上你們的嘴。我可不敢確定運送過程沒有任何外漏...最少你們減低一點唾液感染的危險,你知道吵鬧時唾液可以噴多遠?你真的知道?很好,謝謝。」

他的鎮定冷靜了原本火爆的場面,聖嘆口氣,「駟貝,幫我跟柏人連線。」

靠著衛星的幫助,連線成功了。但出現在螢幕那頭的卻是臉孔蒼白的林靖。

「柏人呢?」聖感覺不對,「他不會為了這條該死的蟲掛了吧?!」
「他在醫院。」林靖簡潔的說,「我們都很好。聖叔叔,好久不見了。」她慘白的笑了一下,「聖光與你同在。」她拿起小小的匕首,吻了一下刀柄。

聖迷惑的看著林靖。他還是掌心湧起看不見的白光,回應她,「願聖光照亮妳的前路。」

她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幾乎哭出來。「...聖叔叔,那隻蟲只有你可以碰。其他人通通不可以...你一定要知道嚴重性!只有你,唯有你!不管是一郎叔叔還是駟貝叔叔,或者特機二課的任何人...這世間的所有人!因為很危險真的...」

影像斷了。駟貝和一郎面面相覷,嘗試再度連線,卻完全沒有反應。忙了好一會兒,一郎神情古怪的抬頭,「...衛星不見了。」

「不見了?什麼意思?你知道有多少衛星在天空嗎?」聖驚愕了,「是我們這邊出問題,還是林靖那邊出問題?」

「所有的衛星...」一郎沒辦法解釋,一秒鐘前還可以接收到衛星的光點,一秒鐘後,像是全體「熄燈」。「我會查清楚的,給我一點時間。」

這太奇怪了。聖低頭尋思。他所信仰的聖光,其實只是災變前某個命運造成的玩笑,他曾經堅定無比的信仰,也曾經憎恨而唾棄。

但他重拾聖光之後,只有林靖跟從過他,也只有林靖知道某些儀式。親吻隨身匕首的劍柄的含意是...
可貴的真言。

有什麼地方不對了。他排除眾議,將這隻無蟲放置到他的實驗室,並且謝絕探訪。

「你應付不來!」研究員對他叫囂,「你不過是個怪物!」

他沒有生氣,「你口中的怪物曾經是研究部的最高研究員。」然後將門關上。

東南亞分部的通訊癱瘓了。他無法和林靖柏人取得任何聯繫。這對混帳...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活抓了這隻無蟲,打包裝箱後,也沒告訴任何人內容物,信差一無所覺的搭著飛機送貨過來,若不是檢疫部的警鈴響到快爆炸,沒人知道裡頭是什麼。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聖困惑的問。

但他確信,一定有些什麼訊息,在這個極度危險的包裹中。他閉門不出,小心翼翼的進行研究。

他將所有的案子都丟給阿默,和外界的接觸只用網路。當初成立特機二課,就考量過各種最壞的狀況,原本他們就屬於終結一切危險的神風特攻隊。

聖的專屬實驗室就有最完善的設備和防護,他的實驗室甚至屯著一年左右的糧食。

望著這個危險的禮物,他耐著性子,並沒有試圖打開,而是觀察,並且思考。

沒有任何書面資料,沒有留言,什麼都沒有。林靖等於什麼都沒說,甚至還要對他打暗號。

...她想確定我的身分?他們去東南亞,就是協助清理疫區,並且調查日漸壯大的無蟲教。但還不知道他們查出什麼,卻送了一隻活生生的無蟲來。

末日之後,所有的神明都失去了教徒,人類普遍沒有信仰。但人類需要倚靠,開始有些新興宗教出現,出現了許許多多奇怪的新神...

甚至連毀滅世界的無蟲都有人信仰,勢力還日益擴大。幾年前的嘉南戰爭,讓他失去大部分的組員,到現在還查不出源頭。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許多人相信是無蟲教搞的鬼。

注視著在黑暗液體中泅泳的無蟲,聖湧起一種深重的不安。無蟲進化到可以擬態成節肢動物。心智呢?他們是否進化到可以吸引信徒,或者只是有人利用無蟲號召信徒?

林靖和柏人到底查到什麼,卻沒辦法對紅十字會報告?

聖緊緊的皺眉,卻沒有答案。就在這個時候,原本悠然泅泳的無蟲,突然扭曲而分裂,像是細胞分裂般膨脹起來。

他霍然站起,準備在無蟲破裂容器之前爆破整個實驗室...卻看到令他瞠目結舌的場面。

黝黑的液體洶湧澎湃,突然硬質化倒插進透明無蟲之中。並且將分裂出來較小的無蟲穿刺包裹而吞噬,像是放大無數倍的噬菌體與細菌的戰爭。

分裂過的無蟲急劇收攏蜷縮,靜止不動,洶湧的液體漸漸平復,也跟著靜止不動。

「...這太奇怪了。」他喃喃著,「是什麼可以...這液體,是什麼?」

病毒零可以有疫苗,可以被消滅,因為那是科學的惡毒產物,基本上依舊是病毒,可以用病毒的方式消滅。但...無蟲?

這種演進極為快速的擬生物,託賴習性喜歡黑暗,和陰暗的地底,畢竟他們的原始使命是吞噬地維。新地維由太多物種組成,非生非死的狀態克制住無蟲的繁衍和活力,這才沒產生太多災害。

但紅十字會還是投下許多人力物力巡邏地維,禁咒師更是終生為此奔走,就是怕無蟲會失控。

但人類總是擅長遺忘。許多國家忘記末日的教訓,又祕密的研究這種威力十足的擬生物。距離災變才四十年,人類又開始了這種自毀的行為。

難怪人類是諸物種中最擅長自殺的種族。

注視著警報器,他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點點液體做分析,無蟲霍然暴動,想順著他取出液體的管道衝出,讓他嚇出一身冷汗,但那神祕黝黑的液體又再次質化而嚇阻,他用顯微鏡觀察,許多細碎的活組織都被液體吞噬消化掉。

...這到底是什麼?

分析過程漫長,他除了觀察和等待,也只能一封封的回應快爆炸的詢問信。他關掉了及時通訊,若不是怕沒回信讓那些衝動的傢伙啟動實驗室自爆系統,他還真的不想回。

但在眾多內容千篇一律的信件中,他卻看到十三夜的信。

他將自己關在實驗室四天了。十三夜寫得工整平淡的信中,還是充滿了擔憂。

「我很好。只是工作不能外出。」他回信,「別為我擔憂。」

十三夜的信很快就回了,「你是我唯一會擔憂的人,我也只想為你擔憂。」

兩句話,卻讓他整夜不能成眠。他知道怎麼回,卻不願意這麼回信。終究,他還是強迫自己寫了。

「這世界有許多人,妳會遇到很多人,甚至只屬於妳,妳該為他擔憂的那一個。」看著螢幕,他靜下來,許久無法打字。煩躁的扒了扒頭髮,他緩慢的敲下這一句,「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

敲著桌子許久,他還是發出這封信。

幾分鐘後,就收到回信了。「除了你以外?」

咬緊牙關,他回,「除了我以外。」

隔了兩個鐘頭,他收到十三夜最後的訊息。「我明白了。」

就這麼幾個字,卻像是在他心底穿了個大洞。他想回信,告訴十三夜他所有的心情,或者打開實驗室,衝出去找她。

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在桌前抱著頭,忍住翻絞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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