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趕到時,十三夜已經進了醫院,他狂喜的抱住十三夜,她卻掙脫開來,眼神冷酷得不似人類。

「十三夜?」他輕呼。

聽到自己名字,她的冷酷漸漸褪去,然後是困惑,繼之悲傷。「...你好嗎?聖?」

「...沒有妳,我一點點也不好。」聖湧出淚。

她慢慢的偎向聖,眼淚奪眶而出。「我們都活著,我們都還活著。」

聖緊緊擁抱她,喃喃的讚美聖光。

但十三夜沒有告訴他,他的讚辭讓她作嘔,甚至胸前不曾離身的舊十字架,也像是要將她灼傷似的。

***

十三夜央求回列姑射島,被視為女英雄的她任何要求都會被滿足的。她被以元首禮遇歡送,沒人計較她變身後恐怖的模樣,也再沒有人覺得她其貌不揚。

她被崇拜、讚頌。尤其是妹喜死後,所有的疫病和傳染都終止了,更讓她的聲望達到史無前例的最高點,甚至有人稱呼她女神。



但她卻顯得冷漠、疏遠,常常要求獨處。醫生卻檢查不出她有任何毛病,相反的,她還非常健康,傷口癒合的速度遠遠勝過任何特裔。

但她越來越悶悶不樂,遠離人群,以各式各樣的藉口。後來她接受政府的邀請,離開紅十字會,和聖的連絡越來越少,終至斷絕。

聖去她的豪宅拜訪,她的僕人客氣而禮貌的告訴他,女主人身體不適,不能見客。

但他悵然,準備離去時,卻看到十三夜站在樓上的落地窗,淒涼的望著他,眼底充滿悲傷和痛苦。

招了招手,十三夜遲疑了一下,還是打開落地窗跳了下來,撲入聖的懷裡。

「...到底怎麼了?」聖輕輕的問,緊緊的抱住她。
「我不知道。」十三夜細聲,「聖...有些什麼不對勁了。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好像整個世界都褪色了。」
「我帶妳回紅十字會,醫生會治好妳。」
「不!」她意外激烈的喊起來,「絕對不要!」十三夜摀住臉,「不不不...會發生可怕的事情、可怕的事情...」

聖再三追問,十三夜卻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

「發生...太多事情了。」她平復呼吸,「我...我害怕實驗室。或許再過段時間我就沒事了。你知道的...說不定紅十字會還有無蟲教徒,說不定,無還想抓到我。」

「妳在這裡不會比較安全。」聖很憂傷,「而且,我幾乎見不到妳...也沒有妳的音訊。」
「我很好。」她低頭輕笑,卻沒有歡意。「我現在是世界的女英雄、新女神呢。政府會傾全國之力...保護我。」

有那麼一瞬間,聖覺得十三夜很陌生。但她抬頭,神情脆弱哀傷,又是熟悉的她。「別擔心我。」她輕輕的說,「我會好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緊擁一下聖,她走回住處,一步一回頭。聖還想說些什麼,但觸及她悲感的眼睛...或許有一天,她願意告訴我。

十三夜倚門跟他揮別,注視著他魁梧的背影漸去。其實沒有怎樣,對嗎?她應該是使用過度能力,所以感到透支、疲倦,對嗎?

所以她現在無法妖化,操控文字時時失控。事實上,她連閱讀文字都有點問題,更不用提寫了。而且情形越來越糟糕,連回信給聖都有困難。

這些都還不是她最擔心的。她更害怕的是,內心壞死的那一塊,越來越擴大,像是一點一滴吃掉她的情感。

她焦慮不安,卻發現連焦慮都越來越麻木,情感像是帶了白手套。她要求做全套的健康檢查,從生理到心理,但她一切正常。

而她的遲滯也越來越長,往往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只要與人接觸,她就會變了一個人。一個積極進取、甚至有點跋扈的人。但她偶發的霸道卻被解釋成直率,跋扈卻被解釋成有個性。她的面容在新聞或雜誌出現,政黨都在拉攏她,甚至有人提議她當總統候選人。

這太可怕了。

為了害怕自己做出什麼,她越發離群索居,將自己拘禁在這棟美麗的豪宅,卻連房門都不出。她得克制自己想出去的衝動、想說話的衝動...愛慕虛榮的衝動。

等她能壓下這些衝動後,她發現自己無法成眠了。當她躺在床上時,原本以為的寂靜,事實上是由無數細碎得幾乎聽不見的喃喃所組成。這些聲音日以繼夜,每天每天的折磨著她。

這是無的詭計嗎?她日漸遲鈍的思考痛苦的轉動的。

但她的防護系統沒有啟動,醫生也發誓她沒受到半點感染。

她的肉體很健康,但她的精神飽受折磨。她的痛苦無從訴說,心理治療起不了半點作用,藥物也無能為力。

理智的清明角落越來越小。我要發瘋了,我快要發瘋了。十字架越來越重,但她還是沒扯下這條項鍊。

或許就是這重量提醒她僅有的清明,也許就是因為她還深深愛著聖,雖然也越來越不敢見他。

他的強光讓她無法直視,和他相處的每一秒都像是酷刑。像是點燃靈魂的業火,從裡而外的灼傷。

十三夜開始磨刀,一把漂亮的小匕首。總有一天,她會用上的。終止可怕的事情...或是成為可怕的開端。

戰爭沒有結束。她模模糊糊的想著。或許對她而言,戰爭永遠不會結束。

***

終於,一切都就緒了。

她寫了封信給聖,邀他來吃晚餐,讓所有服侍她的僕人放假。然後洗了個很熱的熱水澡,享受的瞇上眼睛。

從浴池裡起身,欣賞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如第一次所見般。緩緩的,她開始化妝,純熟的像是做了幾千次。

微偏著頭,她看著鏡中的臉,一半的臉在笑,另一半的臉卻流下眼淚。她用指腹輕輕的拭去,謹慎的不弄壞她的妝,然後送入繪得豐艷的唇中。

苦澀的鹹,卻帶一點脂粉的甘香。

她不在意這一點點不平衡,這是小事。很快的,不平衡就會消失。摸起那把精緻的小匕首,插在大腿的刀帶中。刻意挑件純白的低胸禮服,一個小時後,就會有豔麗的紅增色。

一一點上餐桌上的蠟燭,這或許就是所謂古典的浪漫。在妹喜身上是得不到這種享受的...她太狡猾、污穢而貪婪,難以駕馭。

不像現在的宿主。這麼簡單、純真,容易被傷害和吞噬。

走到書桌前,幾封漂亮的信靜靜的躺著。她不喜歡e-mail,而喜歡這種可以摸到文字的感覺。優雅的用裁信刀劃開信封,靜靜的讀著。

有個政黨邀請她入黨,並且聲明會保她上總統寶座。人類真可愛...心思淺得跟個碟子一樣,一目了然。全世界的女英雄成了國家領袖,這小島的國際地位當然一飛沖天。

也罷。小國要治理得宛如天堂容易點,也更容易得到尊敬和崇拜。踏著這個國家當第一階,她大約可以往上爬上去,直到頂端,掌握一切,成為神。

統治所有的「有」,還是唯有「無」。

她不急著簽下自己的名字,先看看有沒有更有利的條件。然後她摸到一個沒有署名的信封,卻慘叫的甩開。那個純白的信封湧出烏黑的文字,讓她的左手發黑。

正要推倒燭台燒了那封信,她的右手卻不聽話的抽出匕首,劃破了信封,那張普通的信紙飄飛起來,並且滾出一顆玉石,緊緊的抓住她的視線。

每個人都有個真名。而十三夜的真名由玉石組成。王琬琮,從姓到名,每一個字。

「讓我為妳說個故事。來尋我。」

十三夜大夢初醒的看著手裡的匕首,和烏黑的左手。她頭痛欲裂,細微的喃喃突然高亢到幾乎爆炸,她有一小段時間陷入全盲和全聾中。

她痛苦的大叫,抓著匕首想送入咽喉好結束這種悲慘。但文字化成語言,穿透這些驚人的噪音,低低的說,「讓我為妳說個故事。」

疼痛漸漸褪去,她的右手一片濡溼。為了阻止自殘,她用右手抓住刃身,鮮血不斷的滴下來。

他回信了。她不斷的吸著氣,閉著眼睛想忍住潸然的淚。他回信了。在我幾乎殺掉聖或殺掉自己的時候,回信了。

左手的烏黑蔓延到肘彎,然後頑強的停住。

「妳不想聽?」十三夜自言自語的,「但我想聽,我很想聽。」

試著妖化,但她的身體強烈抗拒。不要緊,那不要緊。不能飛,她還能走,還可以開車,把自己撞死,或到目的地。

就算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那個人的面前。

因為...他要為我說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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