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颺

當她像抹幽魂般出現在精神病院的雪白病房時,眼前這位瘦弱的作家卻沒有露出驚駭的表情。

低語綿綿,細浪似的退開。房中看起來只有兩個人,但她下意識的知道不僅於此。她缺乏看到人魂的能力,但可以感受到一點點。

或許什麼都嚇不到他了,那個名為姚夜書,卻從災變中存活到現在,長生不老的發瘋小說家。

「我收到你的回信。」她聲音粗啞,美麗的晚禮服已經破破爛爛,沾滿血污。這不是趟愉快的旅程,能夠走到這兒除了意志力,還有不可遏止的怒氣。

夠了,真的夠了。讓這一切都個結局吧。

姚夜書放下書本,卻只微偏著眼睛看她。眼白帶點血絲,瘋狂的痕跡。

他咯咯的笑起來,無人的幽室騷動戰慄,連十三夜都得抓緊前襟才勉強提得起勇氣,不轉身逃走。



「無的剋星卻被無附身,該說無很聰明,還是我的親戚很笨呢?」他淡淡的問。

隱隱的怒氣翻湧,不可遏止。「...這種宿命,又不是我想要的,又不是我想要的!」十三夜怒吼,所有理智都消失無蹤,被暴虐徹底統治。她撲上去掐住姚夜書的脖子,膝蓋頂著他的胃,右手舉起匕首。

就在她即將把匕首插入姚夜書眼窩時,掛在頸上的十字架映著月光,閃爍了一下。她吸氣,顫抖,淚下,將匕首扔得遠遠的,掩住自己的臉。

「...為什麼不阻止我?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她跪倒在一旁,聲嘶力竭的大哭起來。

姚夜書躺在地上,平靜的回答,「我想知道妳還有沒有救,值不值得聽我的故事。」

她發抖得更劇烈,將頭抵在地板上。「...殺了我。我早晚會做出可怕的事情...」

夜書緩緩的坐起來,按著她的肩膀。「讓我為妳說個故事。一個...原本我看不到的故事。我不該活這麼長,就不會遇到妳,然後看到另一個受盡折磨的史家筆。」

他的眼白,在漆黑的斗室,顯得冰冷而燦亮。



夜書為十三夜說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一個遠古生物的血緣,意外的在後代復甦的故事。諸多巧合和意外,讓原本不該甦醒的能力甦醒,因而困頓痛苦,為了不該有的能力苦痛不已。

直到她和妹喜在一無所覺的情形下,中了「無」的精緻陷阱。一場撼動世界的好戲,一位嶄新誕生的女神。

「...我沒有被無感染。」十三夜微聲說。
「她感染的是妳的靈魂。」夜書沒有笑,眼神的焦點模糊,「妳的陰暗、不滿、自卑,和渴望。」

所以,是我給她一個溫床?給她可以猖獗蔓延的溫床?

「...然後呢?」她容顏扭曲,妝淚瀾潸。
「我不知道。」夜書微偏著眼看她,「妳是另一個史家筆,妳的故事實在不歸我管。我也想知道,『後來呢?』」

後來?我使用文字的能力已經不見了,我什麼也辦不到,我...

十字架又隨著月光一閃。她望著柔和的光,萬籟俱靜。真正的寂靜並不是沒有聲音。她聽到樹梢飄動,紡織娘的歌,星星的移動。

一起一伏,大地的呼吸。這個世界的呼吸。

千門萬戶的人類和眾生,無數動物和植物。自由的生育和死亡,坦然的。

她最愛的人,專注的神情,伴隨著他的強光,和漆黑的翅膀。

流著淚,她笑了。抬起頭,她看到無數文字,發出明亮的歌聲,如星河般流動著。

「我知道後面的故事,我知道。」交握著血污雙手,她湧起一個美麗而溫柔的笑,「無不該採取白蟻社會形態的。這樣,他們的白蟻后,統一的主意識會被封印在我體內,無法輕易轉移。而我,將會將他們的白蟻后帶到虛無之洋,讓無數文字洗滌。」

唯有無可以吞噬無。或許,這是一種辦法,卻不是唯一的辦法。讓文字浸潤透了,無也不再是無了。

她的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來,十三夜都懷疑會不會噴出腦漿。但她忍受痛苦這麼長久的時光,早已經學會如何共存了。

握著十字架,「願聖光與我同在。」她開始妖化,變形的部位迸出血花,但她還是笑著。

這樣猙獰可怕,卻又莊嚴肅穆。夜書靜靜的看著她,輕扶著她的臉。

「...可惜我不能好好跟他說再見。」她哭著,同時微笑。「可以代我轉告聖嗎?他是我此生最美好的禮物,照亮我原本如長空的黯淡。」

「妳何不自己告訴他呢?」夜書握著她有著雪白利爪的手,「當妳歸來的時候。」
「...我會歸來。」她緊握夜書瘦弱的手。「謝謝,這是個很美好的故事。」

她轉身縱入迴旋著黑暗漩渦的電腦螢幕,蛇尾款擺,矯健優美的優游在虛無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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