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會

 

苗黎來到行露已經滿一年了。

或許她會一直留下來吧。麥克想著。現在他和苗黎接近半同居的生活,他愛賴在苗黎的房裡,苗黎也沒趕他。只要不要對苗黎動手動腳,她是很好相處的。

事實上,他不知道苗黎到底喜不喜歡他。她一直都是那麼平和,帶點溫柔的倨傲和孤僻,清澈到接近冷酷的眼睛,偶爾會有一絲蕩漾。

待任何人、或眾生都一律平等。

他去圖書館找過資料,覺得苗黎真像隻埃及貓。冷淡、高傲,卻又嘴角噙笑,非常容忍的。

但我喜歡苗黎嗎?麥克問著自己。

坦白說,他也不曉得。他發現,活得越久,反而越不知道愛的真貌。跟他上過床的女人都可以得到他的憐愛眷戀,但若分手了,他也很快就忘懷。

苗黎?不知道。他沒跟苗黎上過床,所以不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爛人,一個濫情到極致的浪子。還沒上過床就不能知道。

但是他越來越不喜歡在外面混,即使拿到假去鄰鎮酒吧,很快就索然無味的想趕緊回家。正確的說,那是苗黎的房間,並不是什麼家,但他就是很眷戀那盞小燈,有點破的床墊,和苗黎默默抽著煙的側影。

或者是他年紀大了,或說他老了。

「我以為你會過夜。」苗黎看他匆匆趕回來,有點詫異,「虧不到妹?」

麥克一時語塞,含糊的聳聳肩,「……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做生意的,就是拉保險的。」

「哦。」苗黎點點頭。「今天月色很美。」

「……嗯。」他遞了杯威士忌給苗黎,跟她一起看著滿映的月華。

其實也不怎麼想得起來他們一起做了什麼,或是說了什麼話。總是東拉西扯,漫無邊際的談著自己過往的冒險,也沒約過會,頂多就是等麥克在酒館唱完,一起散步回家。

再有就是一堆打打殺殺的記憶。但是時局越來越平靜了。城鎮人口越來越多,殭屍和吸血鬼反而越來越少。畢竟人類會生兒育女,病毒零衰減得這樣厲害,患者減少,此消彼長。

或許有一天,病毒零會徹底消失,殭屍和吸血鬼會退回童話和床邊故事的位置,雖然是很久很久以後。

最少,現在行露鎮一帶,真的平靜多了,起碼是防疫警察可以處理的程度。

但閒了下來,苗黎反而常常陷入沈思。這種時候,總會讓麥克有些若有所失。

不過,她應該不會走吧?雖然外表還是少女,她終究是老奶奶的年紀。我感到的疲憊、希望安定,她應該也有吧?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信心。苗黎常常不說一句就去外地兼差,他也不會擔心。她是賞金獵人嘛,難免的。任務完成了,她就會回來了。

這次也不例外。

只是這次實在去得有點久,足足一個禮拜才回來。而且瘦了一大圈,面容有些憔悴,但眼睛還是熠熠有神。

「……任務很困難嗎?」麥克吃了一驚,「妳又遇到詭徒?」

她淡淡的笑,「不是。任務結束了。」然後又陷入漫長的沈思。

過了好幾天,她才告訴麥克。她的父親過世了,她回巴斯特領地奔喪。

「……節哀。」

「我不哀。」她輕笑一聲,「他也躺了幾十年,該吃的苦頭也吃盡了。」沉默了許久,耳語似的說,「……該還的債,也還完了。」

之後她沒再提這件事情。

現在回想起來,真的苗黎沒什麼異狀。她還是每天巡邏,認真的上班。沒有值夜班的時候還是來酒吧聽麥克唱歌,偶爾會等他一起回家。

有些時候會去探望嬌麗,雖然那隻妖貓少女沒給她什麼好臉色,但她的養父母會告誡她不可如此。

是啊,嬌麗有養父母了。鎮長夫人不知道為什麼很憐愛這個年紀實際上比她大的妖怪少女,收養了她,連鎮長都很疼愛,或許是結婚多年膝下猶虛的關係。

這其實不是很特別的事情,在這蠻荒之地而言。種族衝突通常是大都市的事情,蠻荒光好好活下去就很費力了,哪有那些時間去計較鄰居是妖是魔?不是殭屍和吸血鬼就上上大吉了。

而且蠻荒的女人這麼少,這個嬌俏的妖怪少女長大了,應該也會有數不盡的小夥子上門求親。在這種歿世,只有生活容易的都會才會去計較什麼種族,只求生存的小鎮是不會計較的。

真的,想不起來有什麼異樣。

只有清明的時候,麥克和苗黎在墓園巧遇,那時他心裡才覺得有些怪。

「妳來作什麼?」他問。

苗黎不回答他,反而問,「那你來作什麼?還穿得西裝筆挺。」

他啞然片刻,「……我來掃墓,今天是清明嘛。」

雖然他父母的屍骨連找都找不到,雖然故交半為鬼,但是,中國人嘛,清明總是要掃墓的。

災變之後,許多屍骨無處尋找收埋,行露鎮在墓園立起了一個「災變受難者紀念碑」。當年麥克會流浪到此就駐足,說不定就是因為此處可以悼念父母故交。

「……也對。」苗黎將手裡的黃玫瑰放在紀念碑前,「這樣也對。你每年都來嗎?」

「是啊……是的。」麥克閉上一隻眼睛,「每年都來獻唱。我也沒有其他才能啊……」

苗黎有些好笑的看著他。這倒是新鮮的掃墓。沒聽過人不用鮮花素果,而是唱歌祭奠的。

他要唱什麼?輓歌?安魂曲?要用什麼才能夠安慰這些災變受難者?災變時損失了幾億的人口,災變後又因為疫病,死去了更多的人。

許許多多人被迫成為殭屍、吸血鬼,毫無尊嚴的,成為兇殘的怪物,一點價值也沒有的再度死去,並且背上更多的冤魂。

有什麼樣的歌可以安慰這些亡者?

麥克深深吸了口氣,高亢的唱起《歡樂頌》。

O Freunde, nicht diese Töne!

Sondern laßt uns angenehmere: anstimmen

und freudenvollere.


1785年德國詩人席勒所作,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歡樂頌。

為什麼……會是這首歌呢?在這陰沈混亂,血腥的歿世,為什麼要用這首歌安慰亡者呢?

但再也沒有比這首歌更適合的了。再也不會有。就算是往巴比倫的末路走去,還是要載歌載舞,歌頌著生命而行吧?

不要服輸,不肯服輸。這就是移民和原住民的志氣。這就是我們啊!

 

麥克第一次看到苗黎淚流滿面,卻是那樣美麗的微笑著。

「……有這麼感動?」他搔搔頭,「感動到想嫁給我?」他趕緊護住自己的臉,鼻青臉腫畢竟難看。

但苗黎沒有動手,只是苦笑著搖搖頭,像是放下什麼重擔般,昂首而去。

那天午後,開始下起牛毛似的雨,清明時節,雨紛紛。

 

一點徵兆也沒有的,苗黎退了租,辭了工作,一聲再見也沒有說的,離開了。就像她當初沉默的來,最後她也悄悄的走。

若不是房東來清房間,麥克說不定一直蒙在鼓裡。

他愣了很久,然後硬借了車,飛奔到黑市小鎮問夕紅,那個美麗的黑心大夫眨了眨眼睛,「苗黎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待超過一個月,這次已經停留得太久了。行露附近已經沒什麼危害了不是?該清理的荒野可多著呢。」

「……她連句再見也沒有說欸!」麥克的頭髮都快站起來了。

「她倒是跟我說了。」夕紅撐著手肘看他,「我相信你們鎮上有三分交情的都說過了。」

麥克怔住,覺得喉頭緊縮,難以言喻的痛苦湧上來。「……除了我?」

「對,除了你……我想也是。」夕紅凝重的搖搖頭,「她真是個不乾脆的姑娘。」

「我在她心裡就沒有一點道別的價值嗎?!」麥克發怒起來。

夕紅瞪著他,「……苗黎是不是把你的腦袋打壞了?還是你天生就缺腦筋?」

啥?

看著他發呆,夕紅按了按額角。「她不乾脆,你又笨。你就當作苗黎討厭你好了,將來傷口也好得比較快……」

「妳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但夕紅不肯解釋,反而把他轟出去。「笨到讓人生氣,別再來了!」扔了一本醫療報告在他頭上,「苗黎除了她老爸,可沒花過半毛錢在男人身上!」

他愣愣的站在醫院外面,撿起那份報告。那是他的健康檢查,上面寫明當初的促進劑已經代謝吸收得差不多,變異的機會非常微小。

他不太懂,或者說,刻意不懂。麥克將那份報告塞進口袋裡,滿懷心事的回去行露。

一切都和以前沒有兩樣。

他還是白天當他的修車工,晚上在酒吧唱歌。若說有什麼不同……他租下了苗黎的房間,從隔壁搬過來,依舊睡在那張破床墊上,從來沒想去換過它。

比較習慣這個窗戶望出去的景象。他告訴自己。

他不肯承認,坐在床墊的時候,他會覺得苗黎就在房裡,沉默的擦著槍,髮上有月光閃爍。他不肯承認,他很想念苗黎,想念她貓樣的優雅,甚至偶發的暴怒。

畢竟沒跟她上過床對嗎?

時光會帶走一切的,像是帶走他所有記憶中的女人,那些美麗的身體和嬌吟,所有的回憶,終究是會忘記的。

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忘記那雙杏仁型的眼睛,嬌小的超資深少女。一年一年過得極快,總有新的女人,總有新的邂逅,新的激情。

但女人抱怨床墊破爛的時候,他會突然生氣起來,很快的就分手了。

他不想去問為什麼。

 

就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掉她的時候,苗黎的住址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看著以為忘記卻深深憶起,娟秀而蒼涼的筆跡,他發現,自己的心跳得這麼厲害。五年了,該死的五年。

hi,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寄這封信……甚至我居然還記得住址。對於這樣的我,還真的深深感到嘆息。」

下面是一行遠在北美的住址,和一張單程機票,和幾張滿目創痍,充滿殭屍的照片。

……為了幾隻歪脖爛腿的臭殭屍,妳連再見都捨不得講,現在寄信來作什麼?!

「……他媽的,死老太婆。」麥克終於爆發了,「叫我去就去喔?當我是狗?!」他憤怒的將機票和信扔進垃圾桶,怒氣沖沖的上床了。

五分鐘後,他爬起來,盯著垃圾桶好久,無力的將信和機票拿起來。

……我不是要去喔!」他自言自語的爭辯著,「扔掉多可惜?拿去退還可以收一筆錢哪!」

他立刻穿上外套,飛也似的衝去機場,到了櫃台……

麥克發誓,他一定是中蠱了,不然就是邪術,原本他是要說,「我要退機票!」結果卻變成,「我要劃位!」

為什麼他還帶著護照……那絕對是黑魔法所致。等他坐上飛機,他還有點糊裡糊塗,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麼邪。

……對,我是狗。」他氣餒的將自己綁在安全帶上,「一隻神經病的老狗。」

不知道那個超資深的少女會不會來接他,不知道這樣的衝動對不對。

「狗就狗吧。」深深陷入柔軟的椅子中,「老太婆就老太婆。」他自言自語,「人家說,娶某大姐,坐金交椅……」

飛機起飛了。

 

(歿世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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歿世錄3--巴斯特之裔.jpg    《妖異奇談抄》、《禁咒師》後的傳承故事!
     Seba 蝴蝶暌違200天的嘔心力作!
     歿世後的列姑射新章 - 歿世錄 Ⅲ
 


      「O Freunde, nicht diese Tone!
  Sondern laBt uns angenehmere: anstimmen
  und freudenvollere.」

  在這陰沉混亂,血腥的歿世,為什麼要用這首歌安慰亡者呢?
  但再也沒有比這首歌更適合的了。
  就算是往巴比倫的末路走去,還是要載歌載舞,歌頌著生命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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