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門前,他被一個極其高大的魔族擋了下來。
那個魔族幾乎有三個人高,拖著一把非常巨大的斧頭。白皙的臉龐一絲血色也沒有,像是帶著面具的漠然。
「魔界,不需要無能的人類插手。」他的聲音充滿忿恨和嘲弄,「流放純種的吸血魔族,反過頭來屈膝於卑賤的人類?魔族墮落到這種地步嗎?!」他火紅的眼睛發出火焚般的光芒,這種光芒居然讓明峰動彈不得。
眼見斧頭就要揮下,他的命運就此要化成句點……
電光石火中,被魘魔住的羅紗火速用自己的長髮割斷了手掌和腳踝,飛快的擋在明峰前面。
當她被腰斬的那一刻,她心裡模糊的想著。
我終生為多情所苦,所累。到頭來,還是因為多情而完結。這樣也可以說是有始有終吧?
她被切成兩段,鮮血飛濺到明峰的臉上。羅紗的犧牲只緩了一緩巨斧的威力,那鋒利的勁道依舊從明峰的左肩劈到右腹,深刻的傷痕可以看得到暗紅的臟器。
巨大而蒼白的傷口居然沒有出血,只是緩緩滾動著血珠,隨著煙霧瀰漫,落下了四十九滴。
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羅紗的慘死讓他的理智停擺了。
「問問自己,你們是誰?」他聽到自己乾裂的唇,吐出惡毒的始咒。
「我們是熱心黨。我們是熱心黨斯卡力奧得猶大!」狂信者的鬼魅浮現,轟然回應著。
非常熟悉,非常熟悉。被緊緊鎖在內心的陰影,終於因為狂信者的活躍、因為恐懼的尖叫和乞饒的恐怖,漸漸清晰、記起。
血的味道,將死時喉嚨咕嚕的嚥氣聲。有生以來,他犯下了第一樁殺孽,現在是第二次。
原來他的雙手早已染滿血腥。
他呆呆的看著狂信者撕裂刺客們,在魔族的鮮血中狂喜。其實只要是鮮血和死亡,這些幾乎內化成他陰暗靈魂的式神,都會欣喜若狂。
「……原來我一直是個殺人犯。」他吃驚而迷惘,巨大的罪惡感像是劇毒,不斷的在心底擴展。
他的背一陣溫暖,羅紗將臉貼在他背上。「……你若坐視自己被人殺了,那你就是殺人的從犯。」她輕輕笑著,「我為許多事情懊悔過,但我不曾懊悔過殺死丈夫。」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不會坐視任何人被殺,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我自己。」
「明峰,你沒有罪。有罪的是……起了殺意的心。保護自己的生命有什麼錯呢……」她的聲音細如遊絲,越來越聽不清楚。
「……羅紗。」明峰臉頰上滑下一串淚痕,「羅紗。」
他不敢轉頭看,他不敢接受羅紗臨終的事實。現在她不是還活著,對他說話嗎?
「嗨,明峰。」踏過屍塊血漬,麒麟憂鬱的走過來。她花了不少時間解決門口那群守門的傢伙。想要留下他們的命,又能夠擺脫他們的糾纏,讓她浪費許多時間。
「徒兒,把你的夥計收起來吧。他們開始要打我和蕙娘的主意了。」……他遺忘的記憶就是這個。麒麟走過來,溫柔的對他說話。
「直到默示日為止。」他吐出最後的結咒,狂信者的鬼魅消失了。而他身後的羅紗,也緩緩的滑落,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抱起羅紗,她微微的睜開眼睛,露出扭曲而溫柔的苦笑,「……我不能彈琴了。」
她自己割下了手掌,所以只有冒著血的手腕。明峰的淚不斷的落下來,沖刷著她臉孔上的血污。
麒麟席地坐下,接過蕙娘找出來的琴。
「我一輩子都在做菜,」蕙娘濡溼了眼睛,「所以我不會分辨這把琴好不好……」
「琴姬不會有不好的琴。」麒麟溫和的說,「琴姬,我可以為妳彈琴。妳想聽什麼?」
她的神智漸漸模糊,好一會兒才說,「……田園樂。」
麒麟錚錚兩聲,調整了琴弦,然後行雲流水般,彈奏了這曲。
在悠揚喜悅的「田園樂」中,羅紗張大她的獨眼,想要看清楚明峰的臉龐。
如果,如果說,我們早一點相遇,比方說,父母尚未雙亡,還沒被狠心的族人賣去青樓……如果說,父母親將她許配給明峰,或許一切都會大不相同。
他們應該還在小小的村子裡,勤懇的守著小小的產業,算計著今年庄稼的收成。
或許她還是會有些惆悵。「夫君,荼蘼花開了,春天要過去了呢。」
「啊,是啊,夏天要來了。」她的夫君應該會這麼回答,「瓜苗長得好快呢,今春雨水厚,瓜不知道甜不甜?」
會甜的,夫君,因為那是你種下的。
七夕前後,瓜就熟了。我會把瓜湃在井裡,晚上乘涼的時候,我們坐在井旁乘涼看星星,慶幸我們不是牛郎織女,不用隔著銀河淚眼相望。
或許明年,或許後年,我會為你生下男孩或女孩。男孩就叫瓜兒,女孩就叫秧兒。我們一家會平凡而幸福的住在一起,夜夜聽著禾苗的呼吸入眠。
「你說好嗎?夫君?」陷入彌留而昏沈的羅紗低低的問,「男孩就叫瓜兒,女孩就叫秧兒,你覺得好不好?」
明峰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勉強忍住,「好,羅紗……荼蘼。荼蘼取的名字,怎樣都好。」
她的眼神整個都潰散了,露出一種如在夢中的模樣。她浮出淺淺的笑,「夫君,瓜澎在井裡,記得去撈起來吃。我想睡一下……但我又怕做惡夢。」
「我、我幫妳把惡夢趕走。」
「我做了很可怕的惡夢。」她畏縮了一下,「很漫長、很可怕……幸好只是夢。」
「荼蘼。」明峰覺得快要窒息了,他不知道悲傷巨大到足以使人停止呼吸。
「我,好喜歡你叫我名字。」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夫君,我喜歡你叫我名字。」
她停止了心跳、呼吸。身體漸漸乾枯、化為粉塵。只剩下她生前穿著的十二重唐衣,碎裂的華服悲愴散落。
窒息片刻,明峰發出尖銳的哀號。這聲哀號幾乎劃破天際,讓聽到的人悚然,繼而不由自主的泣涕。
李嘉抱傷趕來,他在王宮附近被行刺,正好看到瀕臨瘋狂的明峰讓麒麟架著要回去。
「別擔心,我們沒逃。」麒麟癱癱手,「但我的小徒需要照顧一下……你不介意我們先走吧?」
李嘉搖搖頭,懊惱得幾乎吐血。他手腕的傷沒有好好處理,鮮血濡溼了草草包紮的繃帶。
「……我該怎麼跟王上交代呢?」向來精明的他茫然了。
「相信我,他在也不會讓情形好一點。」
麒麟架著不住狂吼的明峰往外走,「別叫了!我耳朵快聾了!什麼鬼命,我還得照顧你?你不知道當徒弟的伺候師父才對?怎麼變成我服侍你……」
看著明峰掙扎不已,麒麟火都上來了,一記俐落的手刀讓他癱軟下來,在瞠目以對的李嘉面前,非常自然的將明峰扛起來。
麒麟聳聳肩,「鎮靜劑。」不過她下的劑量似乎重了點……明峰昏迷了三天才醒過來。等他清醒蕙娘才鬆口氣。
主子,妳也不衡量一下自己的力道多兇猛,差點就殺了自己弟子了。
面對蕙娘責怪的眼神,麒麟飄忽的看著旁邊,「……他皮厚,挺得住的。」
「主子!」
明峰還是愣愣的。躺了三天,他做了許多許多夢。
「……我餓了。」他開口說話,「真的很餓,蕙娘,有沒有什麼吃的……」
他據案大嚼,認真的程度不下於麒麟。然後他沈默了許多天,望著被他緊緊抓在手裡帶回來的,羅紗的殘服。
蕙娘非常憂心。她談過刻骨銘心的戀愛,在生離的苦痛中熬過多年。她完全明白情傷的蝕骨,而明峰更慘一點,他經歷的是永遠分離的死別。
但默默的觀察他,他卻每天很努力的吃飯,看書,也沒有拒絕魔王安排給他的老師。除了偶爾抱著羅紗的殘服發呆,就只是非常沈默。
邊陲的戰事比想像中艱苦許多,魔王短時間內還沒有歸來的跡象。若是想逃走,不就該利用這個時候嗎?但是麒麟不在乎,明峰又只顧沈默,似乎只有蕙娘一個人在乾著急。
終於有一天,明峰開口了,「麒麟。」
「安怎?」低頭玩著筆記型電腦的麒麟漫應著,依舊是那樣的懶洋洋。
說不定她這樣若無其事的態度總給他安定感。「等魔王回來,我想當面拒絕他。我不要當什麼皇儲,我想回人間去。」
麒麟終於抬起頭,眼中充滿興味。「哦?你下定決心了?這就是你選擇的路嗎?」
他有點不安,動了一下。「麒麟,我是個普通人,過去是,未來也是。而且……」他喉間有著一絲絲哽咽的苦味,「而且我看過她臨終前的幻夢。」
真實的幾乎可以觸碰。這位美麗琴姬最大的希望和夢想居然平凡得這樣虛幻。「我想,我會很珍惜我的生命,很珍惜……她的夢。我想回到人間,尋找她夢想中的田園,將她安葬……」他望著懷抱裡冰冷的、染血的殘服,「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個立衣冠塚的。」
「……魔族沒有可憑弔的遺體和可轉生的魂魄。」麒麟支著頤,啜了一小口水果酒。
「有,她有的。」明峰急著說,
「她的夢想還在我心裡,她也永遠還在……還在我心裡。我永遠不會忘記,是她救了我,讓我活下去。我也不會忘記,在我幾乎崩潰的時候,她忍死對我說了那些話……讓我可以面對自己的殺人罪行……只要我還記得她,她就在,她永遠都在。」
麒麟端詳著她心愛的徒兒,發現他成熟了一點點。說不定他會走在我前面。麒麟微笑著垂下眼瞼。她的徒兒,會成為更為偉大的禁咒師。
「你若對魔王當面這麼說,你可能會被他關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沒關係,這我想過了。」
「回到人間也不見得安全……」麒麟沈吟著,「紅十字會本來就是神族的走狗,搞個不好,一跟紅十字會聯繫,他們會巴不得把你五花大綁獻出去。」
「這也沒辦法,我就是一個人類,一個完完全全的人類。」明峰頑固的回答,「隨便他們想怎麼樣,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
「哎呀,這樣我就不能對別人驕傲,我的弟子是大魔王或天帝,我喪失了好大的靠山呀。」麒麟嘆氣,「好吧,我們走吧。」
啊?說走就走?明峰張大眼睛。那妳滯留在這兒這麼久,該不會為了喝酒吃飯看漫畫吧?
「只是眾多原因之一……」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但是要走,總也要走得光明正大,不是嗎?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托老的『精靈寶鑽』完稿得太慢了。」
「……妳等著看?」明峰張大嘴巴。
「呃,我也喜歡看,但沒有到入迷的地步。」她眼神飄開來,「真正迷到不行的是舒祈。」
跟管理者又有什麼關係?明峰一整個迷糊了。「……管理者跟精靈寶鑽和我們逃走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這說起來很複雜啦。」麒麟埋首繼續玩她的電腦,「等魔王回來,你就知道了。」
明峰瞪著他的師父,突然有強烈不祥的預感。他當初若乖乖留在紅十字會就好了……
- Aug 14 Tue 2007 13:36
禁咒師 Ⅳ 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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