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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之女
那年冬天,非常的冷。
那年冬天,非常的冷。
雪花不斷的飄下來,幾乎將大門都埋了起來。
這是個南海島嶼的山村,相對於其他貧瘠窮困的村落,因為地氣溫暖的關係,擁有著富裕的收成。據說是因為這個山村擁有火神眷顧的緣故。
山村位於叢山峻嶺的山谷內,觸目所見都是高聳的山峰。雖說穿過山道,行走半天就可以到達海洋,但這島嶼的人依舊把海洋看成應該畏懼的猛獸,寧可藏身在險峻的山嶺中開闢梯田或打獵,也不願意操舟捕魚。
只有那沒有土地,漂泊無根的人才當漁夫。這種對海洋的畏懼使得這個稱為信島的島嶼分外封閉無知。
這個名為「焰」的山村,儼然是這島嶼的中心。他們掌有文字和信仰,倍受崇拜的聖火,就在這山村村口正對的母峰,由代代選出來的聖女服侍保管,永不熄滅。
每代聖女臨終前的春天,都會夢見下代聖女的出生年月日和長相,據說沒有錯誤過。該年冬天,聖女就會逝去,而新的聖女則被迎接過來,獨自保管聖火。
怎麼看,那都是普通的火焰。在高大而空曠的木屋中,正中間是個極大的地炕。其中是永遠不可熄滅火苗。雖然外觀這樣平凡無奇,但信島每個人都相信,只要火苗沒有熄滅,四季就會如常,大海也不會吞沒信島。
這一代的聖女十歲就來到這個空曠淒清的火殿,六年就這樣過去。雖說聖女必須獨身,但這封閉山村卻沒有必須守貞的觀念。只是很奇妙的,成為聖女、喝下誓酒之後,就不會再產下任何子嗣。
山村裡的青年在未成家之前追求聖女並不是什麼罕事,所以,當那個人來敲她的門時,她以為又是那票浪蕩子。
「喂喂,我說過多回了吧?我對那檔子事沒有興趣,」她挨著門喊,「真的忍不住了,海邊的漁女很樂意賣身吧?背袋米去求歡!再煩我就燒死你們!」
半晌沒有動靜。難道是雪的玩笑?她狐疑的看著結實的木門。只有雪不斷落下的沙沙聲。
然後,她聽到一聲輕笑。
「妳會讓陌生人進去避雪嗎?」門外的人輕鬆的說著,「妳不開門的話,我快被雪埋起來了。」
瞇細了眼睛,她考慮一會兒,打開了門。
風雪刮了進來,立刻在地板上融化了。那是個年輕的男人,但她說不準幾歲。她見過的男人並不多,但她肯定,這既不是山村裡的人,也不是海邊的漁民。
穿著漆黑的狐皮,眼睛濺著閃爍的火光。臉孔很平凡,但是內蘊的氣質卻令人難以言喻。
像是個帶著面具的王者。
她啞然失笑。除了書裡面的遠古記載,他們這荒島已經近千年沒見過王,她又怎麼知道王者是什麼樣子的?
鬆手讓他進來,陌生人意外的高大,得低頭才進得了屋。
「這種天氣,不像是旅行的好天氣。」她讓陌生人坐到聖火邊,在鐵鉤上掛了茶壺。
「我整年都在旅行。天氣本身並不覺得他們有好壞吧?什麼樣的天氣叫做好,什麼樣的天氣叫做不好?」陌生人沈穩的盤膝而坐,篤定的微笑著。
她開始覺得有意思了。「哦?是旅行者?那你是來參拜聖火的嗎?」
「我為什麼要參拜屬於我的東西呢?」他頗感興味的看著她,「不過經年旅行,我想要休息一下。」
聖火屬於你。她彎起嘴角,「聖火屬於火神。」
「你們這麼稱呼我嗎?好吧,我就是火神。」他笑笑的,碰了碰她額上的髮,「妳是我的巫女嗎?」
她張大眼睛,也笑了起來。
***
之後,那個男人告訴她,他的名字叫做熾。
「我叫依秀。」她睏倦的閉上眼睛,依著熾,呼呼的熟睡了。
第二天,他們過起平常的夫妻生活。在被大雪封閉的淒冷火殿中。
「我只能待一個冬天。」熾說。
「哦。」依秀應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麼。
「我是妳第一個男人。」熾感到很有趣,「我以為女人都會眷戀不捨。」
「哈。」依秀笑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
「那麼,為什麼呢?」熾扳過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是啊,為什麼呢?」依秀的眼神非常清澈,「因為我覺得你的求歡最有創意。早晚我都會成為女人的,既然火神取走了我的一生,那就順便讓我成為女人吧。」
「妳相信我是火神?」
「不能說相信,也不能說不相信。我沒見過他是吧?」依秀輕輕拿開他的手,「但你既然稱了他的名而來,我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
換熾張大了眼睛。
雪不斷的下著。原本還有沙沙聲,隨著雪越積越深,連這種聲音都沒有了。
一片安靜。安靜得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跳。
「依秀,妳一直獨自住在這裡?」熾問,「我以為人類都是群居的。」
「啊,餵養聖火是我的工作。」依秀將柴薪扔進火中,「這麼大的雪,也不會有人來。何況我也不能給予什麼。」她輕笑一聲,「不過走過這麼深的雪,就算慾火焚身,走到這兒大概也成冰棍子了。」
熾隔著火看她。真奇怪,她既沒什麼不滿,也沒什麼想望。他旅行過很多地方,見過無數人。他第一次看到完全沒有欲望的人。
「妳為什麼會來當聖女呢?」
依秀望了望他,平靜的眼睛有著火光,「是啊,為什麼呢?」她輕輕的笑,「因為村長說,若我乖乖來守著火,他就容許我識字,供應我藏書庫所有的書。」
熾轉眼看著屋子,發現沿著牆壁的矮櫃中,幾乎都是書。他拿了一本起來看,那是用蠶絲壓製、塗上明礬保護的珍貴紙張,用絲線裝訂,只有王家的書庫才有的書籍,卻在貧窮落後的南方島嶼,一個巫女的家裡擱置著。
焰村據說在王猶在皇位時,就是負責保管這些珍貴書籍的書官所聚居的。王朝毀滅,書官和隨從從此沒了可以回去的朝廷,代代在這荒島安靜的繁衍下去。
他們保有文字和書籍,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也因為這樣,識字和讀書只有身分高貴的世家可以擁有,平民是不能夠的。
「村長是我父親。但不要把我想成是他的千金,差得遠了。」依秀笑起來,「他有三個妻子,只有夫人生的小孩才是他的子女。大宅的侍女都要陪他睡,但生下來的孩子依舊是家奴。我就是村長家的家奴。」
這個年幼又早慧的家奴,除了讓小姐打罵,還得幫她應付老師交代下來的功課。不准識字的家奴,就因為這樣領教了文字的魅力。
但那一年,聖女走進他們家,要那個六月十五出生的女孩。三個夫人生了七個孩子,卻沒有一個符合。唯一符合的,是身為家奴的依秀。
村長很為難。家奴成為聖女,不成體統,傳出去也招人笑話,但聖女的命令,又不能違背。他將依秀招來,令她拜大夫人為母親。
「我有自己的母親。」年方十歲的依秀泰然自若的說。
村長非常生氣,但又不敢如往常般責打她。她是下任聖女,掌握著一種虛無卻令人畏懼的權力。
「妳的母親會有人照應。」他勉強開口。
「你既然有了三個妻子,為什麼不能有第四個?」依秀問,「若你娶了我母親,並提供我一生看不完的書,我就去守聖火,且庇佑你家宅興旺,稻穀滿倉。」
「妳有這種能力?」熾訝然。
「當然沒有。」依秀輕笑,「村長也知道我在唬他,但他樂意被我唬。因為別人會信以為真。」
「那時妳才十歲。」
「十歲也就夠大了。」依秀支著頤,「家奴是沒有幼年的。」
熾望著她,大笑了起來。
很奇怪的女孩子。沒有咀咒怨恨,也沒抗議過半聲不公平。她就這樣靜靜的活著,笑笑的看著時光流逝。
「看書都沒時間了,哪有那閒情去怨恨。」她動手沏茶,「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怨恨浪費時間。」
「你們不崇拜其他神明嗎?」熾張望著空洞的火殿。
「什麼其他神明?」依秀露出困惑的神情。
…不知道其他神明?只崇拜火神?
長長的冬季,熾翻閱這些珍貴的書籍。那是一種北大陸早已不用的文字,算是精靈文的變體。而這些書籍幾乎不曾提到神明,只有祭祀火神的儀式。其他的是皇家的一舉一動,不厭其煩的描繪衣飾、詩會,各種遊戲,占卜、醫藥,和對皇家的歌功頌德。
「…覺得這些書有趣嗎?」
「有趣啊。」依秀支著頤,看著不斷飄落的雪花,「文字都是有趣的。」
熾笑了起來。
「妳知道大母神創世的傳說嗎?」
「不知道。」她眨了眨眼,「你要說故事了嗎?」
「該從哪兒說起呢?」熾抬頭想了想,「妳知道嗎?南方島嶼…包含信島,是大母神從深海舉起陸地時,不小心摔碎的邊沿?從那刻起,南方諸島的命運就和大陸本土別離了…」
熾說,依秀飛快的抄下來。她唇角噙著笑,非常著迷的。
一種古怪的感覺讓熾的心柔軟下來。為了告訴她更多故事,第二年冬天,他在初雪時就來敲依秀的門。
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般,依秀開門讓他進來。沒有歡欣鼓舞,也沒有幽怨。
「有新的情人嗎?」熾問。
「唯有火神是我的情人。」她的回答很妙。
「不寂寞嗎?」
「寂寞浪費時間。」依秀將茶壺掛在鐵鉤上,「要做的事情太多。」
「告訴我,妳春天和夏天做了些什麼?」熾盤膝坐下。
「是啊,做了什麼呢?」依秀支著頤,「我們有一整個冬天可以說吧?但秋天,我倒是做了件事情,可以讓我整理菜園時,不用時時衝回來餵聖火。」她舉手指了指天花板。
那是個很精巧的,用鯨骨、竹節、中空的琉璃柱組合起來的奇妙東西。看那模樣,有幾分像是計時用的水漏。事實上這的確是個水漏,當水不斷的滴下來,看琉璃柱的刻度就可以知道時間,當琉璃柱滿,時間可能是午夜或正午,會奇妙的上湧到最上面的大壺,因此循環。
「很妙。」熾大吃一驚,「妳自己想的麼?」
「當然。我花了一整個秋天想出來的。」依秀笑,「還有著呢。」
她話剛說完,琉璃柱的重量讓另一個長嘴銀壺,傾洩出一汪燈油,正好滴在聖火上,火焰因此高張。
所以她才說,她不用回來餵聖火。
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熾抬頭望著這精巧美妙又極具巧思的裝置。
她在這無知破敗的地方做什麼?守著一堆火,浪費她的才智和青春?
「妳想離開這個島麼?我可以帶妳走。」熾說。
依秀張大眼睛,笑出聲音。「只會讀書的女人何以維生?…哦,你說這個?」她欣賞著自己的創作物,
「很不錯,但能幹嘛?能讓我果腹麼?」
「妳可以要求我養你。」
「為什麼?因為我讓你上我的床?」她呵呵的笑起來,「別亂了。你拋棄我的時候怎麼辦?可沒這種閒差給我做了。」
依秀溫柔的看著熾,「還是給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這次熾不但跟她說了故事,還帶了幾本書給她。她著迷的撫摸粗糙的書頁,「可惜這種文字我不懂。」
這是北大陸的通用文字。他默默的,遞了他翻譯好的譯本給她。
「太貴重了。」她徹底感動起來。
熾望著她映著火光的臉孔,一絲柔情慢慢的纏繞在心頭。這樣可以嗎?迷戀一個巫女,這樣可以嗎?
「明年,我可能不會來。」他抱著依秀,望著黑暗說。一遍遍的、撫著她柔滑的黑髮。
「好。」
「後年可能也不會。」
「知道了。」
「若永遠不來呢?」熾的聲音越來越低,「依秀,妳找個人類的情人吧。一個人的床太冷了。」
「說不定吧。」她打了個呵欠,「若有火神敲我的門,說不定。」
「妳不相信有火神吧?為什麼要這樣執著?」
「祂取走了我的一生啊。」她笑著,「沒關係,你來很好,不來,也很好。說不定我會有情人,但也說不定沒有。好好注視這一刻這一秒,未來無須多想。」
她睡著了。
反而是熾,望著天花板,許久許久。
然而,說不來的熾,每年冬天都造訪。而依秀,也一直沒有找新的情人。
某年冬天,熾用竹管吞吐火焰,依秀覺得很有趣,第二年的冬天,熾送她一桶煙草,還有一只非常精巧的長煙嘴,告訴她,這是北大陸的嗜好品。
不只這些零碎的小禮物,他還帶來許多故事,還有一把琴。那是一把可以抱在懷裡的樂器,熾說,這種琴叫做阮。
依秀學會了阮琴,彈奏了整個雪深無聲的冬季。
「用阮琴代替情人的擁抱麼?」依秀笑。
「我倒寧願妳擁抱一個真正的人類。」熾的聲音很低啞。
依秀偏頭看著外面的雪,「熾,不要覺得我很悲哀才一再來訪。我寧可你想看到我才來。如果這是你的希望,我會去找個情人,哪怕是我不喜歡他。」
「…別這樣。」
「那你也別這樣。」依秀撥著弦,「我不去求也不願求。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我們的時間不同。」熾遲疑了一會兒,「一年對妳來說很漫長,對我來說卻很短。在我的感覺,每年拜訪只是無數歲月的一瞬間…但卻是妳生命中漫長的一部份。」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依秀倒了杯茶,「對你來說,來我的屋子裡渡過寂靜的冬天,快樂嗎?」
熾良久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依秀。「…是我僅知的快樂。」
「那就好了。」依秀笑笑,「那就可以了。」
明知道不應該,但他還是迷戀了這個淡漠而灑脫的女子。每次看到她,都覺得她成熟一些。但和匆匆忙忙的往衰老奔去其他人,卻又有那麼一點不同。
十年。熾和依秀共度了十個冬天。
在平均壽命只有四十,五十歲就算長壽的村子,二十六歲的依秀卻依舊還有少女的影子。村人都知道聖女有個冬天就來造訪的情人,但誰也沒見過,只能聽到笑語和音樂聲。
他們不敢干涉聖女的生活,但這個陌生人的確讓他們很不安。後來有人看到他們倆吞吐火焰,認為是火神造訪他們村落。
但誰也不敢去問,漸漸習以為常。
***
第十年的冬末,熾安靜的離去。依秀倚著門看他走遠,冰封的小河融蝕,倒映出她的容顏。
她幾乎沒有老。和她同齡的異母姊妹早就有了皺紋。
發了一會兒的呆,她伸手攪亂水影,河水冰寒刺骨。
熾是誰都沒關係,他會不會來也沒關係。能夠保有十年的約會,已經超過她預期太多了。她的一生早就註定,也沒有任何不滿。
反過來說,和飽受毆打凌虐的村裡婦人相比,她的情人斯文有禮,非常完美。說不定比別人的丈夫要好太多了。休妻的、娶妾的、賣妻的。太多太多。
她沒有任何不滿。
但是,那年春末,熾卻來了。在一個深夜,從聖火中冒出來,滿身血污。
「我並不想嚇妳。」他輕笑,眼神開始渙散。
「我早就知道了。」依秀回答。
「依秀,我真的不會來了。」熾的溫度漸低,「以後都沒辦法來了。」
第一次,他見到依秀的眼淚。那個灑脫的女子,注視著當下的女子,臉頰蜿蜒過兩行淚。
呵,依秀…
「我是火神。」熾說,「本來只是好奇,我從來沒有眷顧過的蠻荒島嶼,居然有人崇拜我。後來才發現…這是我最初滴下的眼淚。」
這滴淚成了他們口中的聖火,這滴淚又衍生了依秀稀有的眼淚。
他抓攏聖火,凝成一顆水滴狀的金色珠子。
或許,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吧?上神不斷的消滅危險的神祇,早晚會輪到他。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上神要的,也不過就是這滴最初的火之淚。
「依秀,妳是最親近我的人,我的弱點。」他虛弱的笑,把珠子遞給她,「總有一天,這火會燃燒天堂。快逃吧…在上神找到妳之前,吞下這顆珠子,快逃吧…」
他不是一直獨自流浪,就怕給自己親愛的人帶來災難嗎?為什麼一年又一年的,拜訪這荒村的巫女呢?
因為她擁有火之淚?
「不是的,」他微笑,觸著依秀的臉頰,慢慢變淡、消失。「妳才是我的火之淚…」
依秀默默跪坐著,懷抱虛空。失去了聖火,火殿慢慢黯淡,寒冷。即使是春末。她咽下那顆金色的珠子,全身像是竄起火苗,她瞪著自己的雙手,像是黃金火焰打造般。
擁著阮琴,她縱入油燈的火焰中。無盡黑暗,點點的火焰明滅,像是一道道大門。
火焰熄滅,總會在其他地方再升起。火神,當然也是如此吧?
「我會再見到你,對吧?」依秀輕輕的問。
見到你,很好。見不到你,也很好。既然你不會來敲我的門,換我去敲你的門吧。
她踏上旅程。
(火之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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