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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同學來訪


飄飛如緋雪,夜櫻矇矓得像是大氣萌生的夢境。

倉橋音無抬起頭,伸手去接飄落的櫻瓣,怕是如琉璃似地碎裂在掌心。剛剛做完法事,喪家哀然欲絕的哀戚嚴肅中,無言的櫻卻用另一種形式,宣告生命終了也有其歡欣的一面。

蜿蜒的小徑,他緩緩拾階而上,鳥居隱在霧樣夜裏,只有一點隱約的影子。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櫻花,他就會想到他的同學。

或許是總部大圖書館的門口也有棵高大的緋櫻,摻雜在西方學子中、顯得少數的東方學生,不管來自何地,都會到這兒尋求一種鄉愁的慰藉。而他也總是在樹下讀著書,每次喊他時,總是得輕輕的,像是要將他從遙遠的夢境喚回來。

「日安,明峰君。」他們都來自東方,卻是不同的國度,為了尊重彼此,都是用英文交談的。但是呼喚明峰的名字時,他總是會加上日語的敬語。

因為他來自一個非常古老的國度,陰陽道的部分思想就是由那個國度傳來的。

「早啊,音無。」明峰像是大夢初醒,唇間泛著溫然的微笑。

他們會熟稔起來,是因為一起上了一堂老道士開的「符論」。老道士鄉音非常重,又堅持用中文講課,寫的板書比符咒還像鬼畫符,嚇跑了許多學生。結果上了一個學期,只剩下兩個用功的學生──宋明峰和倉橋音無。

說起來,音無是有點可憐明峰這個同學的。東方的學生已經夠少了,但是日本陰陽道畢竟傳承已久,師資完備,在紅十字會受到一定程度的敬重,能夠和他切磋研習的同學、老師眾多;反觀他堅持的中國茅山派道術,已經衰敗凋零到僅存他一個學生,入學以來,連要找個老師指導都找不到,勉強只有個修習符學的天師派道長開了堂符學,讓他有得上課,其他都得靠自己自修。

但是,音無也是敬佩他的,因為這個身材修長優雅,宛如風中白楊的美少年同學,卻孜孜不倦地埋首在龐大圖書館中,努力挖掘點滴典籍,他的努力有目共睹,連教歷史兼任圖書館長的史密斯老師都對他讚譽有加,樂得把繁難艱深的東方書籍部交給他管。

他不但自己的功課學得嚴謹,連東方書籍部這麼多種文字他都學了起來,管理得井井有條。梵文不消說了,連火星文般的韓文都能讀能寫,課餘還研究失傳已久的金文。

有回,音無的老師指定了他一份艱難的報告,他正發愁,明峰只淡淡問了大概,「要找裏高野的資料?你到日語部,第九排第五列左邊數來第二十一本以後,應該可以找到一些。」

音無很訝異,照著他的話去找,果然找到一堆。「但是我要找的是開山之初的分裂與叛變。」

「啊?」明峰搔了搔頭,「有是有,但那只有老師可以閱讀,放在特別管理部……」

音無好半天無法作聲,「你看過?」

「大略地翻過一下。」明峰漫應著,還在仰頭想辦法,「你知道我日文說得極差,但是讀寫還沒問題……我記得是有的,但是年代和詳細不太記得了,這樣不能做報告……」

「你該不會圖書館的書都看過了吧?」音無睜大眼睛。

「哪有可能?」明峰苦笑,「也就東方圖書部我比較熟。西方圖書部我才看了一半左右,還是略翻,少數民族部那就很生疏了……」

後來是明峰偷出來借給音無寫報告,事後很久音無才知道,為了偷這本書出來,明峰被史密斯老師記了支大過。逼問著他,他只是笑笑,逼緊了才說,「史老頭跟我鬧著玩兒的,記個過有什麼大不了?只是被查了出來,零零碎碎的又有些不該借出去的書借了,不得已才記個過交代過去。什麼大不了的?需要這樣大驚小怪?」

他的笑容從容適意,完全不掛懷,讓音無很愧疚,也因此交情更好了。

那年,教符學的老師過世了,就他們兩個傷心得抱頭痛哭。一來上了四年課,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二來,明峰可以修習的術科已經沒有了。

「明峰君,你還是改宗吧!」其實這樣勸他,音無皙白的臉頰都紅了,啊!這樣真的很沒禮貌。「其實你的基礎很深,若是改宗陰陽道,假以時日,一定會比我還……」

「音無,謝謝。」明峰理了理桌上幾本殘本典籍,「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沒關係,再兩年我就畢業了,雖然我於茅山道學還是入門而已,但是我不繼續學下去,茅山派真的要絕學了。」

他苦笑,卻是堅毅的苦笑,「我不能改宗。我是宋家的子孫,就算是最後一個茅山派道士,我也要堅持下去。」

真的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同學啊!畢業後,音無回來繼承家業,接了神主的位置,比明峰早了半個月走。一回家,諸事需要安頓,忙碌之餘,居然沒時間去探問他。

不知道他畢業了沒有?看到這美麗的緋櫻,實在忍不住想起故人哪……



「神主,有客人來了,聽說是你的同學呢!」呼喚聲打斷了他的沉思,音無不禁喜形於色。難道是……

「明……」音無正要嚷出來,只見一個光頭撲了上來。「哇哈哈!老弟,我畢業啦!我終於畢業啦!」

「真田……真田學長?」音無有些啼笑皆非。

修行僧很爽朗地哈哈大笑,「念了十年,那死老頭終於讓我畢業啦!培養了十年感情他們還想怎樣?十年耶!我寶貴的青春啊!」

音無笑了,他這位同鄉師兄幾乎要破記錄,一般在紅十字會修煉約六年,若是學分修夠了,五年也能畢業。他入學的時候,雖然不同宗,但都是日本同鄉,所以喊他學長,等他快畢業的時候,已經有點害怕,這個萬年學長快要變成學弟了。

雖然不是明峰,但是故人來訪,還是令人開心的。

「我可是卯足了勁,今年一定要畢業的!」真田大聲嚷嚷,「今年讓我累積點經驗,明年等禁咒師休假結束,說什麼我也要申請當她的搭擋!」

「禁咒師?」音無呆了呆。他知道有「禁咒師」這樣封號的人非同小可,而這個禁咒師已經數十年都是同一人了。

「可不是?」真田樂得很,「你沒見過所以不知道,等你見到了……她的美,真的美得跟觀音一樣慈悲!法力又強大,使著一把雙頭包金的鐵棍兒,飛騰於空的時候,像是龍神似的,又大方,又爽朗,真不知哪兒能找得到這樣的好女人……」

「是女士?」音無好奇地問。

「什麼女士?是小姐,是美麗漂亮的小姐!」真田嚷著:「本來我想去當她的助手,誰知道那個支那痞子搶了去!你還記得吧?圖書館那個死書呆,什麼明峰的?他居然跑去當禁咒師的助手了,真是氣死人了……」

明峰畢業了?他去當大師的助手嗎?

「禁咒師在哪兒休假呢?」才問出口,他就臉紅了。

※※※

整理行李時,音無的臉孔還直發燒。他這個羞赧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奶奶也說,他就是太怕羞了。

但是這麼怕羞的他,一聽到明峰的消息,馬上要出國去找他。

「他對你那麼重要嗎?」世代守護著他們家的神狐打了個呵欠。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音無急急地說,忙著往行李塞土產。

「這我是不管的,」神狐撇了撇尾巴,「我勸你最好別去,但你也未必聽我的。」

神狐的眼神變得冰冷而渺遠,「黑暗中,有獠牙在微笑。望著女子皙白的頸項。」

音無驚住了,他知道神狐預言往往靈驗,「等等!玉荷,那是什麼意思?是預言嗎?」

神狐朝後笑了笑,「我不過鹹水。一切你就自己小心吧!」就消失了蹤影。

音無胡亂地把行李塞一塞,原本只是想念明峰,但如果神狐都有預言了,他更是非去不可!

希望不要出什麼事情……你一定要平安啊!明峰君……

音無的中文雖然不算很好,但勉強還可以對付;島國的鐵路也還發達,就是有點誤點罷了。讓他比較窘的是,一路上老有男孩子試圖跟他搭訕……

「我是先生。」他緊張到口齒不清。

「小姐,不要怕,」搭訕的男生臉紅心跳,哪兒來這麼清秀漂亮、臉紅得這麼好看的女孩?「我不是壞人。」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但我也不是小姐……音無真的好想哭。

好不容易紅著兩頰擠出車站,他攔了計程車。

「小姐,往哪去?」司機老大滿臉燦笑。

他已經懶得糾正了,「中興新村,謝謝。」雖然他臉紅得幾乎抬不起來,嗚…他穿T恤牛仔褲,是什麼地方像小姐了?(事實上,音無整個人都像少女一樣纖細美麗……)

好不容易在中興新村下了車,他大大地嘆了口氣。還真是大啊!要從哪兒找起?

他張開靈識,開始搜尋,發現了一個微弱的結界。他穿越大片的草地,靠近一看,雖然微弱,卻精巧得像是沾滿露珠的蜘蛛網,那樣的纖細、剔透。他從來不知道,結界也可以用這種美麗的手法編織出來,奇怪的是,只攔住妖力低弱的小怪,力量略大一些的妖魔卻可以自由進出,而且,完全不防備人的。

他有點不放心,這樣跨越人家的結界實在很沒禮貌,但還是硬著頭皮跨過去。

「嗯?稀客。」只見一個像是敦煌壁畫走下來的麗人拿著團扇,很感興趣地望著他,「難得這兒有神主當客人。」

音無被嚇了一跳,很認真緊張地行了個九十度的禮,「抱歉,我……我是倉橋音無,來找友人明峰君的。」

麗人望了他一會兒,嫻靜地露出微笑,「神主大人,我是麒麟的式神,蕙娘。請進,明峰『君』……」她忍不住肩膀抖動,還是盡了全力忍住笑,「他在屋裏,我領你進去吧!請跟我來。」

這樣嬌美的女郎是式神?音無不禁敬畏起來。種種的傳說、耳聞紛紛出現在腦海裏。聽說禁咒師縱橫悠遊數十年,多少大師前輩都曾事師於她,提起她的名字,不管是耆老還是教授,都會肅然起敬。

糟糕,這樣貿然前來,會不會打擾了明峰君的修煉?

「如果大師在忙的話,我還是……」他急著說。

「是有點。」蕙娘將臉別到一邊,「『大師』和『明峰君』在門後面……」

門後面?音無戰戰兢兢地一看,只見明峰咬牙切齒、青筋浮出地和一個少女扭成一團,正在搶手上的東西。

「這是什麼修煉?」音無目瞪口呆。

「奪車。」蕙娘含糊地吐出兩個字。

這是什麼法術?音無抱著腦袋,中國的法術果然博大精深,但是他怎麼也想不出來曾經看過「奪車」這種儀式和法術的記載……

蕙娘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眼淚潸然落了下來,「哈哈哈哈!他們在搶象棋的『車』啦!」

「賴皮鬼!妳這賴皮鬼!」明峰氣急敗壞地大叫,「這支車是我的,我將軍了耶!」

「不算!不算啦!」麒麟死命地搶著,「我下錯了,我不是要挪那隻士啊!」

「起手無回大丈夫!」

「誰跟你大丈夫?我又不是男的!」

音無慘白著臉,看著那個「玉樹臨風、憂鬱中帶著書生氣質」的同學,和「落落大方、宛如觀音般美麗慈悲」的禁咒師,突然覺得腦海中的既有美好印象全數龜裂、崩潰……

「我該聽神狐的話的。」

「咦?」和麒麟扭成一團的明峰抬頭,驚喜莫名,「音無!你不是音無嗎?怎麼來了也不說呢?」

他鬆開麒麟,拉起音無的手,「啊呀,熱壞你了!你最怕熱了……來,我倒真正的中國茶給你喝。」

原本的猙獰和青筋都退去,又是熟悉的明峰君了。「嗯,我來看你了。」音無忍不住含淚,又怕人家笑,搶著問候,「禁咒師大人,冒然來訪,我是倉橋音無。」

「我日文很差。」麒麟忙著偷挪象棋,「你的名字中文怎麼唸?」

「音無。」他很規矩地回答。

「我將軍囉!」麒麟對著明峰獰笑一聲,一轉過頭立刻變得和顏悅色,「鸚鵡?」

明峰簡直要氣炸了,他千忍百忍,別嚇到音無,他這個老同學是很纖細的……「音無。」

「鸚鵡?」麒麟一彈指,幻化出一隻雪白鸚哥。

「啪!」地一聲,明峰把鸚哥捏個粉碎,臉色鐵青,「大姊頭,妳的耳朵需要掏一掏哦!要不要我拿牛肉刀幫妳通一下?」

「耍流氓?我好害怕哦!」但是語氣和表情都顯得很惡意。

這個……自己家裏鬧也就算了,在這樣可愛纖弱的小客人面前也這樣,未免有些丟臉……

蕙娘急著陪笑,「麒麟,今天有很棒的小魚乾,剛好給妳炒個下酒菜如何?音無大人,留下來吃飯吧?」

「我不要妳煮。」麒麟很嬌蠻地把頭一撇,「我下棋下贏了,應該是明峰煮給我吃。」

「妳!」明峰氣得跳起來,「是誰輸了?妳使那種小人手段……」

「小明峰,你可愛的老同學嚇壞啦!」蕙娘不由分說地把明峰和音無塞進廚房,「去去去,邊煮飯邊敘舊吧!」

明峰正氣得七竅生煙,在廚房跳上跳下指天罵地,驚駭過度的音無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明峰自覺失態,臉孔泛紅地打開冰箱倒出冷泡茶。

「哈哈哈……突然覺得明峰君很可愛,抱歉……」音無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那正經八百、認真得不得了的老同學,也會這樣額角爆青筋的跳上跳下,實在太好笑啦!

「別笑啦!都是那麒麟氣得我……」雖然不好意思,但是他也笑了,「其實你才真的可愛呢!」

從來沒看他大笑過,這樣一笑……哎!其他的女人全被比下去啦!

被他這句「可愛」一堵,音無猛然低下頭,只敢垂首喝茶,兩頰像是火燒一樣。

明峰沒察覺他的異樣,叨絮地說著,「回去還好吧?你身子弱,神主的工作又吃重,沒事要多休息啊!等我十分鐘就好,十分鐘就可以吃晚餐了……」

十分鐘怎麼吃晚餐?音無漫應著,抬起頭,不禁瞠目。只見明峰手持鍋鏟,正在大火翻炒,奇怪的是,明明用的是電磁爐,卻冒出熊熊火焰,而無人動手的菜刀正在俐落地切蔥切蒜,另一個炭爐正翻轉的烤秋刀魚,當然也是沒人在看的。

冰箱自動開啟,材料依序「飛」出來,凝於空中。明峰考慮了一下,揮了揮手指,將豆干退回冰箱。

他一面使用靈力指揮複雜的廚房,一面還跟音無聊天,「那個女人,大家都說她如何了得,偏偏什麼也不教我!說出來真是笑掉人的大牙,她教給我的咒居然是卡通對白……你相信嗎?卡通對白耶!我居然得將性命交付給漫畫卡通對白,你看她是不是亂七八糟?我再繼續跟她,真的會完蛋……」

你跟她會完蛋?那你現在在做什麼?要是專心一意,他或許可以用念力打開冰箱,取出一樣東西來,但是要他分心其他,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她是個很厲害的老師。」音無變色了。

「你說這個?」明峰正在指揮打蛋,手裏將菜裝盤,同時指揮往湯裏加鹽巴,「說破不值一文,誰都行啊?跟打字的原理差不多嘛!哈哈哈,你該不會是一指神功吧?這不過是『念』的修行,哎,我又不是要跟她學這個,我要學正統道術啊……」

念是一切的基礎。法力根基於此,法術不過是細微末行……

音無突然高興起來,他親愛的老同學,終於有了可以教他的老師了。「你不能走哦!」他懇切地說,「明峰君,答應我,你一定會跟著禁咒師好好修煉到結業。」

明峰轉頭奇怪地看他一眼,「音無,你神經哦?我巴不得可以連夜逃走!要不是史老頭說沒有工作的話……」

音無緊張地抓著他的袖子,「答應我,明峰君。你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她是個值得你跟從的老師。你記得嗎?你解釋過『萬法歸宗』給我聽,我現在似乎……真的明白一點點了。」

被這樣美麗的眼睛認真地盯著,誰還忍心吐出那聲「不」呢?「哎呀,你們是怎樣?怎麼會被那種女人拐得團團轉?她只是個食量大、酒量大,空有一身妖力的動漫迷……好啦!我會聽你的。反正也不差這幾年,別這樣可憐兮兮的……」

音無聽到明峰允諾,開心地破顏一笑,宛如春花綻放。

明峰有些看呆了,輕咳一聲,「來,差不多了,到餐廳坐著等吧!」

「沒關係,務必要讓我幫忙。」他俐落地端菜捧碗,蕙娘看他們端出飯菜,也跟著去佈置餐桌。

唯一高坐不動的,只有癱在沙發上抱著酒瓶的麒麟。「我想喝薄酒萊……」

「這種季節哪來的薄酒萊?」明峰吼她,「玫瑰紅加減喝吧!」

「我討厭這種果汁。」麒麟厭惡地把酒挪遠一點。

「誰要妳把我昨天買的酒都喝光了?討厭就別喝!要喝就別吵了!」明峰覺得自己心臟都要沒力了。

麒麟抱怨著,坐在餐桌旁,一面吃飯一面皺鼻頭,「你煮得馬虎了,沒把愛情煮進去……」

「我對妳有個鳥愛情?給我吃!」他已經快要失去理智了。

「你們感情很好哦!」音無捧著碗喝湯,笑咪咪的。

「誰跟他(她)感情好啊?」麒麟和明峰異口同聲地抗議。

「別被他們的大嗓門嚇到。」蕙娘撫了撫額角,「多吃點,你太瘦了。」

這餐飯在「和諧」的氣氛中吃完了,麒麟只要想跟音無說話,都會被明峰護在前頭,只差沒有露出牙齒對她汪汪叫。

「你這樣滿像忠犬的。」麒麟支著下巴。

「去去去,離音無遠一點!」明峰像是在趕蒼蠅,「省得音無傳染了妳的粗魯!」

麒麟無奈地打個呵欠。「好好好,讓你們敘舊,我先去睡覺……」

「妳大衣底下隆起那罈是啥?」明峰瞇細了眼睛,「那是音無送我的梅酒吧?」

麒麟火速把一小罈梅酒塞進胸前,勝利地看著明峰。

他的確沒有膽子把手伸進她的胸罩裏。

「妳絕對不是女人!妳只有那張皮是女人而已!」

不理明峰的大跳大叫,麒麟大搖大擺地回去睡了。

「沒關係啦!」音無趕緊安撫明峰,「你若喜歡,我下次再送你一罈……」

「那是你送我的耶!」明峰悵然若失,「你從那麼遠揹來的耶!死爛酒鬼……」

「心意,有傳達到就好。」音無莫名地臉一紅。

明峰瞅了他一會兒,「有啊!」大手把他的頭髮揉亂,「我收到了。」

就跟還在紅十字會念書的時候一樣,他們倚著月光,聊到很晚很晚,像是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倦極睡去。

各抱著一床被,沉沉睡去,月光照在兩張年輕的臉上,分外皎潔……

音無突然張開了眼睛,黑暗中,閃閃如寒星一般。他赤著雪白的足,緩緩爬上樓梯,悄悄打開了麒麟的房門……

「黑暗中,有獠牙在微笑。望著女子皙白的頸項。」他動聽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聽起來有種清泠卻冰冷的感覺。

麒麟抱著雙臂,床上整整齊齊的,沒有倒臥過的痕跡。她偏頭看著音無,「這樣附身在妳守護的神主身上,不太好吧?」

音無微笑著,豔紅的唇像是要滴血,原本清純又羞赧的表情突然變得妖冶邪豔,從那雙誘人的唇裏吐出──


   迷戀伊人矣,
   我只自如常日行,
   風聲傳萬里……
                       」

麒麟斂容,「言靈?哼!」輕笑一聲。


   消失的記憶之盡頭,

   遙不可及冰冷生命,
  
   無人可以掌握的鏡之裂痕…

   損壞的人偶歌詠,
   聽不見的泥土之淚……
                                        」

沒有雷光閃電,沒有火花、暴風,沒有任何手訣、法器、儀式。只有黑暗中,兩張粉嫩嬌豔的唇,急速地吐出字句,互相干擾、攻擊、防禦,靠的只是言語的力量。

但是這種比拚卻比法術對決還要兇險萬分,完全靠精神力和法力(或妖力),緊繃的神經懸於一線,在漆黑中,只有錐子一般的意志,隨著急促喃喃的言語,像是鐵鎚一樣互相尋機攻擊對方脆弱的精神縫隙。


   聲容宛在耳邊縈,言猶在耳不見人;
   香消玉碎成鬼神,香消玉碎別人間……
                                                      」

音無急促地唸了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同時麒麟也唸出她最後的言靈之術──

「 在第十九次冷月划過天空之夜,
    世界將伴隨日出而終;
    除了打破綠色的碟子以外,
    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兩人各自往後倒退幾步,只覺得胸腔像是被卡車重擊過,幾乎喘不過氣來。

麒麟先緩過氣,「戴上燃燒的人偶……

「停!」音無的身上冒出一縷縷白氣,他晃了兩晃,半飄半浮地倒在地上。那縷縷白氣匯聚成形,竟是一隻兩人高的坐姿白狐。「這孩子承受不了,他還嫩呢!萬一出了什麼事情,我對他奶奶難以交代。」

「既然知道他還嫩,就不要附在他身上對我挑戰。」麒麟皮皮地笑了笑,「還要打?來呀!我欠件狐皮大衣。」

「哼!我也欠顆頭骨當法器!」

兩個人(好啦!一人一妖)怒目片刻,互相評估彼此的實力。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呃……一人一妖)內心都了解,真要打,誰也討不了好。

而且,有種奇怪的親切感,在妖與人之間流轉著……

「很了不起啊!神狐大人。」麒麟開口了,「居然用俳句來當言靈之術的材料。」

「呵呵呵,禁咒師大人,妳也不簡單哪!」白狐也說話了,「沒想到妳能使用這樣典雅的詩句當言靈之術。」

「老實告訴妳,這不是我自己寫的。」氣氛緩和了很多,「這是日本作家時雨澤惠一的作品《奇諾之旅》。我喜歡那部動畫,所以把對白抄下來研究能不能配合言靈……」

「唷──人類的術者也有這樣的好奇心?真是風雅。」

妳捧我幾句,我誇妳一番,兩個個性其實滿類似的女人越講越投機,開始拿起音無的梅酒,妳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來。

「其實我是不贊成這孩子來這邊的。」酒過三巡,白狐憐愛地看著昏睡的音無,「禁咒師大人,您最近可不太平安,我不想讓這孩子捲進來。」

「黑暗中的獠牙?」喝了酒,麒麟的心情分外的好,「放心,我有底了。明天妳勸這孩子回去吧!」

白狐嘆口氣,「他們倉橋家就剩這點血脈,我護衛他們數百年,實在不忍心……」

麒麟端起梅酒,仰著脖子乾了,「人生在世不過是夢一場。開心點過就算了,神狐大人難道看不破?」

白狐垂首片刻,「我倒希望他一直沒發現自己的心意。」

麒麟用筷子敲著碗,「得了,神狐大人,妳又不是他,怎麼知道他是什麼心意?」

白狐呆了呆,突然朗聲大笑,「正是!我沾染人氣久了,弄出了個老太婆的囉唆。我這就回去,且幫我看顧這孩子吧!」

一陣狂風,直捲入雲霄,往東北而去。

「現在我要怎麼把他搬回去呢?」麒麟蹲在地上看著昏睡的音無發愁。好懶得搬啊!

她在音無的額頭虛畫了個符,找來找去找不到法器,只好把風鈴摘下來權充一下。一搖鈴,音無就跳了起來。

蕙娘真的看不下去了,「我帶他回去睡吧!」把活人當湘屍趕,哎!主人啊,妳也懶過頭了吧?

※※※

「神狐有這樣的預言?」住了幾天,明峰聽了音無說起,臉色立刻變了。「你家裏沒事做嗎?待這麼多天,快回去吧!」

「可是……」音無慌了,「萬一有什麼的話,我也可以……」

「不行!」明峰板著臉,「真的有萬一的話,你要在日本等我去投靠你啊!難道你要我投靠無門?」

「對哦……」

雖然擔心,雖然捨不得,但是明峰君要他回家,音無就乖乖回家了。

冷眼看了幾天,麒麟忍不住嘆氣。唉!她反應真的有點慢,現在才真的聽懂了神狐的話。「其實啊,」她對著明峰默默晾被單的寂寞背影,手裏提著冰涼的啤酒,「這是什麼時代了,喜歡就是喜歡,性別不是問題嘛!」

「妳有病,以為天下的人都跟妳一樣有病嗎?」明峰白了她一眼。

「好吧,」喝啤酒的時候,麒麟談興很好,「換個說法,音無若是女生,你會不會追她?」

「這不是廢話嗎?他若是女生,天下還找得出來這麼完美的女孩嗎?但他明明就是男生啊!」明峰用力抖一抖,趁著大太陽曬棉被。

「哎,你真像顆石頭啊!我是說……」

「是男生、是女生有什麼關係?幸好他是男生呢!」他有些悲傷地發現,他越來越有力的臂肌,居然是曬棉被、補屋頂補出來的,「若他是女孩,萬一分手就沒有了;因為他是男生,所以我永遠不會追他,他永遠都是我的老同學音無。」

陽光下,他笑得如許燦爛,「那不就夠了嗎?」

麒麟支著下巴,含笑地看了他一會兒。這孩子,說他粗心,卻又有仔細的一面。想想,這樣不強求的境界,也真的很難得了。

「是啊,這樣就夠了。」她放下酒瓶,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午後,撥著月琴,有種掩蓋在晴朗背後的淡淡哀傷。

 

 


 


禁咒師Ⅰ
 
 天生體質就吸引妖怪的少年,遇上把毆打妖怪當運動的少女。
 口嫌體正直的老實徒弟;遇上菸酒不忌、狼吞虎嚥的老師。

 一個號稱茅山最後傳人,卻連看小抄唸咒都會被怪物毆飛;
 一個唸著亂七八糟的卡通對白,卻連妖邪鬼神都為之辟易。

 命運的遇合,即將帶領他們走向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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