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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暴之禁

大師傅送他們離開之前,和明峰談起那些閃亮而哀傷的碎片。

他將手上的一個培林瓶交給明峰,讓他大大的訝異。那是相同的碎片,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但大師傅的碎片比他的要大多了,幾乎有個小指頭尖端那麼大。

明峰迷惘的看著大師傅。「……這到底是什麼?」

「這是大妖絕命之際碎裂的魂魄。」大師傅沉吟片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們『夏夜』,難免要跟妖魔鬼怪打交道。你知道封天絕地麼?」

明峰點點頭。

「所以人間更沒有神魔管轄。雖然人類趨於理性,大多數妖異不太能造成多少傷害,但總有例外,這些例外就靠夏夜這類的組織來消滅。有些鬧得特別厲害的,就有這種東西。」

他指了指碎片,「本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剛好花蓮有個小鎮被妖異攻擊。我們接獲消息的時候,災害已經敉平,但是妖異留下有毒的瘴氣,我親自去調查原因,治療病患,巧遇一個擁有相同碎片的修道者。她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是大妖飛頭蠻身殞時魂魄碎裂的碎片。」

飛頭蠻?明峰想了想,他似乎看過相關的名詞……「我似乎在一卷專錄仙丹配方的古籍裡看到過。」

大師傅露出無奈的苦笑。「對,藥引、配方。跟妖花、肉芝相仿,都是仙丹材料之一。但他們都是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會說話會哭會笑的眾生。」

明峰愕然,漲紅了臉。大師傅因為際遇,不自然的成了半人半妖。所以他對這樣的眾生有種感同身受的哀憐。

人類是把眾生看成什麼……

「這倒不是人類的錯。」大師傅淡淡的,「這配方是天界流傳下來的。強凌弱,眾凌寡……罷了,我並不是要說這些。我並不知道你要追尋什麼,但這碎片到你手上,也可說是機緣。我答應那位修道者,若得到相同的碎片,一定交給她。」

他躊躇了一會兒,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將這碎片交給明峰。碎片本身並沒有罪惡的氣味,就像晶瑩純淨的寶石,本身也並沒有罪孽。但他們散發出類似的魔力,讓血緣複雜的人類沒辦法抗拒。

他研究過這些碎片,卻因為恐懼停止研究。他發現,他會渴望嚐嚐這些碎片的滋味……但他知道這些碎片是強烈的催化劑,能夠讓他更強大,卻也會讓他不可自拔。

這些碎片連普通人都無法抗拒。他很不安,不敢帶在身邊,卻也不敢不帶在身邊。

這孩子……可以避免這種貪婪嗎?他第一次依賴直覺,祈禱這直覺不會引人走入歧途。

「你願意將這些碎片幫我帶去給她嗎?殃傷得很重,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我得帶她回去夏夜靜養……」他遲疑了一會兒,「而且我不知道我還能禁受多久的誘惑。」

「誘惑?這些碎片嗎?」明峰奇怪了起來,他端詳這些美麗的碎片,只有一種接近哀傷的感動。沒有邪念、沒有妖魅。這能是什麼誘惑呢?

暗暗的,大師傅鬆了口氣。這孩子似乎不受影響,真的太好了……

「那麻煩你好嗎?」他抄下一個地址和電話,「那位修道者姓崇,崇水曜。」

明峰的臉孔變色了,他好一會兒才接過那張紙條。崇水曜?不願回憶的血腥湧起……他極力想遺忘的血腥。

「怎麼了?」大師傅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嗎?」

他望望大師傅,笑了一笑,勇敢的。「沒有,我很樂意跑這一趟。」

如果說,碎片來到我手底是一種機緣,那麼,要去會見崇水曜,可能也是一種沒辦法避免的命運。再說,現在在煩惱不是太早嗎?他並不知道崇水曜是不是崇家的人。

要來的就會來,與其逃避,不如迎面解決。

他和大師傅告別,帶著明琦,騎著小五十,噗噗的踏上未知的命運。

「明琦,我看妳還是回家吧。」沉默了很久,明峰轉頭跟明琦說。
「不要。」明琦回答的很乾脆。
「我要去花蓮欸!妳知道有多遠嗎?光曬也曬死妳。」他試圖勸服頑固的堂妹,「再說,我並不知道花蓮有什麼在等著。」
「那又怎麼樣?」明琦瞪著眼,「頂多就是很危險吧。我雖然不擅長卜算,但我的直覺可是很準的……堂哥,你會需要我幫忙的。」

他和明琦零零星星的拌了半天的嘴,最後無奈的放棄。因為明琦恐嚇他,他若不讓她跟,她寧願拿著兩根鐵絲,步行踏遍整個花蓮縣市找他,而且說到做到。

為什麼他身邊的女人比他還有男子氣概?明峰深深的納悶起來。

但總不能讓她憑那胡攪的三腳貓功夫去面對可能的危險吧?明峰每天投宿的時候,儘可能簡明的教她一點基礎。他不得不承認,堂妹是個好學生,而且對於「裡世界」的學問簡直到了一點就通,舉一反三的地步。

妳念正經書也這麼靈慧,不知道博士念幾個去了。明峰不禁有些悶。

「堂哥,」她跟著堂哥背了幾個應急的咒,不禁好奇,「既然你背得這麼熟,為什麼你對付那個巫妖法師的時候,口誦神眉的卡通對白啊?」

明峰的臉一整個羞紅,火辣辣的。他含糊了一會兒,「……哎呀,妳不懂的都是咒啦。」

「你當我沒看過『陰陽師』?」明琦對著明峰翻白眼,「要唬爛也唬個冷僻點的好嗎?」

都是麒麟害的。明峰沒好氣的想。連堂妹都知道是唬爛,而且還唬不過。

被逼不過,他只好拿麒麟那套來搪塞。「眾生有百百款,每種都有相對應的咒。窮其一生,也沒有人可以學完全。但咒的本質卻很單純。所謂咒,不過是發自心苗湧現的字句,要先能感動自己,才能堅強的相信這種力量,讓自己的力量經由字句發出來。所以咒的形式和語言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動』和『共鳴』。在那種心境之下,我湧現的剛好是神眉的卡通對白,因為這最能感動我,最符合當時的情形……這樣明白嗎?」

坦白說,我不明白。明峰暗暗的嘆口氣。

但堂妹卻嚴肅的點點頭,「我明白。我想我了解了。」

他狐疑的看著堂妹。妳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了,妳真的懂?

很出他意料之外的,明琦不但了解了麒麟的意思,雖然翻來覆去都是神眉那幾句卡通對白,但隨著語氣的變化,或激昂或低沉的對應,她不但足以自保,甚至可以協助明峰打退宛如潮水般的妖異大軍。

對的。自從明峰和明琦踏入屏東境內,每天日落以後,就有前仆後繼的妖異大軍席捲而來。這些妖異大軍是衝著他們來的……妖異大軍也同樣的讓明峰借宿的旅社附近不斷的發生流血暴力事件,妖異帶著引起紛爭和怨恨的瘴氣,讓明峰和明琦非自願的成為瘟神。

這逼得他們沒辦法投宿,只能野營。
 
「……老天,這簡直是『烙印勇士』的場景。」明峰好不容易結起堅固的結界,並在火堆裡投下符籙,才能夠喘口氣,爭取一點睡眠的空間。
「『烙印勇士』是哪部電影?」明琦滿眼茫然。
「……是部漫畫。」明峰羞赧的解釋。連她在學的堂妹都不太看漫畫,他卻跟著麒麟一部看過一部。沒辦法,他就是有種書蟲的癖,客廳裡擺著書,管他什麼書,沒看完就會渾身不對勁。

明琦哦了一聲,「我不太看漫畫動畫的。我也只看過神眉……」所以她翻來覆去也就只會那段「咒」。
(如果不計較卡通對白的問題的話……)

明峰啞口片刻,「……睡吧,明天還有路要趕。」他鑽進睡袋裡。

「我也累了。」明琦伸伸懶腰,「晚安。」沒多久,她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睡熟了。

瞪著她無憂無慮的睡顏,明峰有些沒好氣。小姐,妳神經會不會太大條?妳今天看了一夜的妖怪,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一點影響也沒有?說睡就睡,妳到底懂不懂「擔心」、「害怕」是啥意思啊?

妳明明不是麒麟的學生,怎麼跟她這麼相像……明峰感到一陣陣的無力,將自己縮在睡袋裡。

翻來覆去睡不著。太奇怪了。他看著結界外嘶吼、低吠的眾多妖異。妖異因為結構的奇特,所以難以指揮。但他們這樣成群結黨,有組織有紀律的前來,像是有共同的大腦。

他們想要什麼?他知道因為血緣互相呼喚,所以他和明琦會吸引很多眾生。但是……這些不是妖族不是魔獸,只是妖異、雜鬼。他們連精怪都不算,只能在陰暗中吞噬彼此和弱小,甚至沒有可以主宰自己的頭腦。

太奇怪了。

他隱隱感到不安,卻沒什麼好辦法。

既然他在屏東境內才發生這樣的圍捕,那也只能提早離開了。他閉上眼,決定先不去想。明天等第一線晨曦出現,他就帶著明琦設法離開。

他閉上眼,而妖異依舊在結界之外低吼嘶鳴,並且低低飲泣。
 
若有似無的笛聲緩緩揚起,妖異同聲哀鳴。

明峰不知道是不是夢……但他感受到溫柔的香風籠罩,指引他望著月圓處的單薄身影。那是個窈窕的身影,背著光,所以看不清楚容顏,就像是個剪影。

正在吹一只短短的笛。聽到笛聲的妖異哀鳴不已,井然有序的將自己血肉模糊的撞在結界上。堅固的結界因此被撞出裂痕,細微的裂痕……漸漸擴大、擴大。
 
他猛然驚醒,跳了起來。他用樹枝安插在四方的結界主體已經歪斜,把他嚇出一身冷汗。等安好了四柱,妖異們不斷的撞著,哀鳴著,無形的結界外一灘灘怵目驚心的血肉橫飛。

這是自殺。像是大規模的妖異神風自殺隊。他有些不明白……妖異除了自己的生存之外,根本不受指揮和管轄。是怎樣的力量驅使他們這樣自殺?

明琦也醒了,火光在她眼底濺了幾許金黃,她在囂鬧哀號聲中豎著耳朵,像是在傾聽什麼。

明峰也跟著凝神。在震天的哭嚎中,他聽到細細的、斷斷續續的笛聲,和他在夢中聽到的相彷彿。

香風籠罩,耳垂炙熱。他掩住右眼,只用左眼看出去……穿透煙霧似的妖異,他看到了那抹背著月的身影,甚至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那是非常完美精緻的臉孔。那種不似人間的絕美……和蕙娘、英俊有種相似的氣息。
非妖即魅。

「妳能自保嗎?」他低低的問明琦。

她點點頭,「……堂哥,你要幹嘛?」

「我不舒服。」明峰心裡翻湧一種厭惡的憤怒,「這種無謂的殺生……我很不舒服。」

對,不過是群妖異。若這些妖異危害到人類,他不會留情。但這些妖異非自願的來到這裡,非自願的被殺和自殺。他們什麼都沒做,就這樣被迫的前來,大批大批的死掉。

他不舒服到想要吐。

明峰在明琦身邊畫了個圈,塞了一張符籙給她。「保護自己。我去抓……去抓那個始作俑者。」

他拆了結界,潮水似的妖異大軍衝了過來,他卻逆流穿過他們。戴著麒麟的護身符,妖異們的每個觸摸都讓自體火焚起來,尖呼畏縮的退開來。

像是被陽光嚴重灼傷。

但是被短笛驅趕的他們,在短短的退縮後,又湧了上來。

明峰深深吸了口氣,挾帶著香風和怒氣,他怒吼,「滾~~~」

就這樣開出一條大道,讓他穿過千軍萬馬,抓住了那條窈窕的身影。

那女妖驚愕的看著他,幾乎是反射的一抓,卻被他一偏頭躲了過去,反而讓明峰擒住了她的手臂。

明峰卻只是奪走了她的短笛,折成兩半,扔在地上。

失去指揮的妖異大軍,茫然四顧。被光燦的火堆和嚴重明亮的人類弄得有些盲目和跌跌撞撞。但他們快速的逃離,像是退潮般,只留下一地狼狽的血腥和屍塊。

「妳為什麼這麼做?」明峰的怒氣不息,「為什麼?!這種毫無意義的殺生……為什麼?」

她神情呆滯的看了明峰好一會兒,垂首掩面。

這倒讓明峰有些不忍心,他伸手,「……我不是故意罵妳,只是我想知道……」

在他意識到之前,身體已經猛然一縮。幸好他緊急縮身,只讓那女妖抓破了胸口的衣服,造成些許擦傷。不然……可能已經開腸破肚。

明峰大怒,那女妖卻迅速化成一隻大狗模樣的動物,敏捷的逃走了。

他喘息著,胸口有著些微的痛。蹲身撿起折成兩截的短笛,大惑不解。

「明琦,妳覺得這是什麼?」端詳了半天,明峰拿給明琦看。
「斷成兩截的笛子。」她回答,卻碰也不願意碰。

明峰靜默片刻。麒麟常說,他聰明身體笨腦袋。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麒麟說得對。不知道是不是吸收過多的「知識」,所以他反而看不穿一些很簡單的東西。

「妳不想看清楚一點嗎?」他將短笛湊向直覺宛如野生動物的堂妹,她卻滿臉懼意的躲遠一點。
「……那種東西……我不想碰。」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琦,用一種畏怖低聲說著。

明峰仔細看著折斷的短笛。這是一種溫潤的材質,看起來像是玉。雖然斷裂了,還是擁有那種溫潤。但從這短笛吹出來的笛聲雖然悠遠清亮,卻帶著一種陰森。

陰森的憤怒。

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接觸過這種憤怒……發苦的、變質的。被拘禁、失去自由的憤怒……
「列姑射之壺。」他的心沉了下來。

那個有著流浪癖、湧出美好甜水的靈壺。曾經被科學形成的禁咒束縛,發出強烈發苦、甚至可以融化衣物、強酸似的流泉。

這笛子有著相似的溫潤,也有著相似的憤怒。

很不該鹵莽的折斷這只笛子。他心裡大悔。說不定這也是列姑射島的上古遺物,卻被他粗暴的折成兩截。但他實在沒辦法……不毀掉笛子,那個女妖就會繼續吹奏死亡進行曲,讓那些妖異沒有止盡的送死。

「真的沒辦法,對不起。」喃喃的,帶著深深的歉疚。「好啦,我知道那些都是妖異。但是這樣沒有意義的殺生……我想妳也不喜歡吧?妳自由了……想去哪都可以。」不知道列姑射的笛子有沒有流浪癖。
搔了搔頭,他找著有什麼可以修復笛子,最少也可以修復外觀……但他只找到英俊幫他準備的一打藍色小花OK繃。

哎啊……英俊妳都嫁人了,怎麼還是藍色小花OK繃啊……

「沒辦法,不過藍色小花不難看啦。」他安慰著笛子,像她是個活生生的女孩。將斷裂接在一起,貼上藍色小花OK繃,「很適合啦,真的。」

明琦扁眼看著她那自言自語的堂哥,有些無力。你幹嘛對根笛子這麼溫柔……還是根可怕的笛子……

她張大眼睛,嘴巴成了一個O型。那根原本散滿怨怒和陰森的笛子,居然漸漸褪去那層可怖的感覺,幾乎讓人覺得楚楚可憐。她發誓,那根笛子自己掉到沙地上,像是乩童扶乩似的在沙上寫了個字才倒下來。

映著西沉的月亮,沙地上閃閃著很草的一個字,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個「禁」。

禁?

跟著堂哥旅行,真是驚異大奇航啊。

「禁?禁……」明峰翻來覆去的唸著,眉頭越皺越緊。他溫柔的拿件柔軟的衣服裹住短笛,放進旅行袋中。他不會修理,但麒麟或蕙娘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呢?「禁」到底是什麼意思?

***

天一亮,他們繼續前行。但明峰改變了初衷,反而緩慢的在屏東東遊西晃,還帶著明琦去墾丁玩了一趟,租了個帳篷,在露營區野營。

從小一起長大,明琦就算用猜的也知道了七八分。她這個堂哥,不知道該說懦弱還是勇敢。若是他自己被欺負,頂多笑笑就去捧他的書;但是堂兄弟姊妹甚至不相干的人,他都會奮不顧身。

若不是因為他這樣,說不定就不會崇慕他這麼久吧?女生多少都有點英雄崇拜,比起流血流淚的三百肌肉男,容易氣急敗壞的儒雅堂哥反而是種貼近真實的英雄。

有多少男生會為了幾隻不相干的可怕妖異這樣忿忿不平呢?

「我想啊,妳還是回家比較好。」明峰勸著,「真的會有危險啦。」

明琦塞起耳朵,讓明峰氣得發怔。這可惡的堂妹……跟麒麟真像一個模子出來的。他也同樣的拿她沒辦法,更何況,明琦不喝酒,連可以要脅她的手段都沒有。

他們坐在營火旁,胡亂的閒聊。他們紮營在最偏遠的地方,一片荒涼。自從折斷短笛之後,妖異大軍就不再來了。但被監視、窺看的感覺卻沒有褪去過。

他們在等。

「好冷唷……」嬌滴滴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夏天晚上這麼冷。」
「海風大呀。」明峰不動聲色的笑笑,「要過來取暖嗎?」

走出來一個妙齡女子,穿著短短的小可愛,腰肢纖白得像是會反光,短短的熱褲幾乎遮不住屁股。她嬌嬌的笑,挨著明峰坐下來。

她對明琦視而不見,不斷的跟明峰說話。她的眼睛狹長而明媚,仔細看,眼底濺著火光,也似火般灼燙。

明琦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堂哥!」

那女子對明琦望了一眼,她突然無法開口說話,睜大了驚恐的眼睛。

「哪,我們去海邊吧。」她湊在明峰耳邊,吐著氣息,「這麼好的月色,怎可辜負……對嗎?」

明峰溫順的跟她站起來,瞧也沒瞧明琦一眼。

明琦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失去語言和行動能力。望著這兩人漸去的背影,她突然好想哭。
 
穿過荒涼,他們往遙遠的海灘走去。

「哪,這兒不好嗎?」在月色的朦朧中,她誘惑的撫摸明峰的臉龐……滑到他的頸側,「我等不及了……就這裡,好嗎?」

明峰淡淡的微笑。

女子將臉湊在明峰的頸項,眷戀的摩挲著,「放鬆些……我們會很快樂的……」

「嗯……」明峰也靠近她耳旁,「被拘禁成式神,妳真的記得快樂的滋味嗎?狐狸女郎?」

那女子發愣了幾秒鐘,揚起銳利的爪手抓向明峰。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明峰很快的避開來,隨手炸了發火符給她。

「我想妳也不是甘心的。」明峰規勸著,「我可以幫妳拿去『禁』,讓妳自由。」
「你敢?」她輕輕的嘶聲,繼而怒吼,「你不可以!你不能!」然後撲了過去。

這讓明峰為難起來。他一直在想女妖是什麼種族,和為何襲擊他。直到她再次尋來,他才大膽的假設她是狐妖。因為那種柔媚入骨的天性是其他種族學不來的天魅。

原本他好奇狐妖的動機,但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就跟蕙娘或英俊相仿,他們都是式神,被束縛的精靈。不同的是,蕙娘和英俊是因為「誓」受束縛,所以氣質溫潤。但這個狐妖卻受蠻橫如鐵鍊的奴役,有著暴力乖戾的氣息。

一切都是推測而已,卻沒想到如此吻合。

這樣一來,他倒很難對狐妖發狠。有罪的是驅使她的人,不是她。但她這樣惡狠狠的攻擊,毫不留情的,讓明峰覺得很棘手。

若不是明琦擺脫了定身尋來,說不定他還試圖說服狐妖。發現莫奈他何的狐妖,轉身衝向腳步有些虛浮的明琦。

該死!

「昔日在芒草飄飄的草原上!」明峰脫口而出。

狐妖想殺死他的女伴好嘲笑他,卻全身一僵,動彈不得。

「想著他的妳啊,披頭散髮。
   武器對妳而言,形如虛無。」

她睜眼呆立,感到身心為之所奪。明明知道不該聽下去,但她身不由己。這是……禁咒歌?她從來沒有聽過這種禁咒歌,也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強大的威力。

「不,不要!」她尖聲哭了起來,「我不要成為你的奴隸!」

這樣蠻橫的收了她……該是不該?明峰心裡動搖了一下,看到癱軟的坐在地上的明琦。我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對不住了……

「幾次苛責妳,都無法醒悟。
   今天就罰妳棲息在這小盒中,
   永遠不能出現在現世裡!」

他攤開用廣告紙折的紙盒,將哀叫著的狐妖收了進去。

「……堂哥,你好厲害。」明琦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苦笑一聲,頹下肩膀。天知道,他早就默背了另一段「攝妖咒」,準備規規矩矩的將狐妖收了……
但事到臨頭,他又恰如其分、毫無意外的忘得乾乾淨淨。脫口而出的,居然是漫畫「魔力小馬」裡頭,收服外堂的禁咒歌。

換句話說,就是漫畫對白。

幸好堂妹不看卡通漫畫,所以不知道當中的機關。

「……只是心苗湧現的字句,沒什麼。」他欲哭無淚,「真的沒什麼。」

或許有什麼的,是他那該死的「心苗」吧……
 
他們在營地待了三天,收了五隻式神,當然是別人家的式神。

山精、水怪、狐妖、魑魅,甚至還有株花魂。

明峰越來越糊塗,每個都是妖媚的女妖,都試圖誘惑他,帶著吃吃的笑和低低的悲泣,在他臨時用廣告紙折成的小盒子裡,不安的躁動。

讓他更大惑不解的是,這些明顯採補多年的女妖,卻個個氣血虧損,弱不禁風(照妖怪的標準來看),他們當中最厲害的狐妖,起碼有三、四百年的道行,但除了狐媚,幾乎沒有其他法術,只是盲目的使用利爪對抗他。

這樣太奇怪了。

他試圖詢問狐妖,但這隻剛烈的妖怪女郎雖然被他收服,卻拚出命不要的抗拒他,即使明峰使用禁咒歌命令,她寧可尖叫著在地上滾來滾去,死活都不肯開口,這反而讓明峰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將她收進盒子裡。

其他的妖怪女郎有的哭,有的笑,根本沒人想好好正經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不斷試著爬到他身上,讓他狼狽的趕緊將她們收起來。

我最不會對付女人了。明峰哀怨的想。

等他叫出最後的花魂,其實根本不抱著希望。

植物系的妖怪經過天精地華和某些機緣,凝聚精氣,可為花精。但若精氣散了,元氣大傷,就化為花魂,或說是花鬼。這株花魂就是精氣幾乎散了形的花精。據推測,道行可能不滿百年,是個很年輕、嬌怯怯的妖怪。她並非來迷惑明峰,而是在魑魅迷惑明峰時,想把斷裂的短笛偷走,卻被明琦在沙地上畫了個圈,逮個正著。

一叫出來,她惶恐的環顧四周,看到明峰,流著淚跪下,「不、不要打我……求求你主人,別打我……別從我身上奪走精氣了……我會死,我真的會死……我、我會努力去找男人……」她身體不斷顫抖,泣不成聲,「我不會再心軟了,求求你不要……」

抓著衣服前襟,恐懼的顫抖。

明峰發著愣,不懂她為什麼這樣害怕。奪走?奪走什麼?他伸出手,想安撫恐懼的花魂,她卻尖叫起來,「不不不,主人求求你,不要碰我,別碰我……」

她叫得這麼淒厲、驚恐,活像我要強暴她似的……

明峰沒好氣的說,「妳以為我……」他頓住,一股強烈的難堪和憤怒突然湧上來。

「……妳們原本的主人,是個男人吧?」

哭泣的花魂抬頭望他,眼神困惑。「當然。女人要我們做什麼?」

明峰的臉孔漲得通紅。

他原以為,這不過是神話,是捏造出來的謊言。他在大圖書館看過破舊的古書,只覺得像是三流情色小說,絕對不可能是真實的,還暗暗笑過外國人什麼都不懂,連這種色情小說都慎重其事的收到大圖書館,滿當一回事的收藏。

古中國道門數百種,「房中術」曾經盛極一時,有無數分支。那本破舊的古書就是細錄種種「房中術」的法門,當中提過所謂「攝妖採補」。

將女妖收攝為己用,夜放女妖「搜索純陽」,日收女妖交媾「採取純陽」,可常保童顏,「歲與天齊」。

幾句簡單的話,寫盡無數自私、邪穢、無恥而冷酷的罪行。

所以這些女妖氣血虧損,形銷骨立,甚至被折磨得幾乎情感也隨之損傷,連與生俱來的法術也施展不了;所以花精成了花鬼,很可能還會被強奪到死。

撇開人類的道德觀念來說,對這些女妖的種種酷行,難道不也是一種強暴?

花魂看著他臉孔陰晴不定,越來越發青,極為盛怒,嚇得縮成一團。她在殘酷的人類主人手底受盡折磨,但她心腸軟弱無用,常常因為一時憐憫,偷偷私放主人相中的陽男,因此受到幾乎魂飛魄散的慘酷搾取。

她害怕、嗚咽,只能顫抖的抱住明峰的腿,「……饒我一命,主人……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你要我採補誰就採補誰,我不會再偷偷放走他們了……求求你、求求你……」

明峰動了一下,他俯身抱住花魂,她嚇得尖叫,這個新主人,卻伏在她肩膀,放聲大哭。

哭?主人……你、你為什麼哭?

說不定新主人只是在想要怎麼奇怪的折磨她……花魂模模糊糊的想著。她還記得舊主人的殘忍。舊主人會笑笑的、殘忍的折磨她們,連一點點精氣也不留給她們維生,死在舊主人床上的女妖數也數不盡。

她常絕望的想,或許她就會是下一個。

他……新主人,在想怎麼殺她嗎?但新主人卻只是不斷的哭,一遍一遍悲痛的撫摸她的頭髮。

害得她……害得她也好想哭。害得她、害得她也好想信賴這個新主人,放心在他懷裡痛哭。

啜泣著,她攀住了明峰,心碎的、痛苦的,低低哭泣著。
 
明琦不斷追問,明峰紅著眼眶,卻不知道怎麼解釋給她聽。哭得幾乎斷氣的花魂伏在他膝上,筋疲力盡的睡去。明峰心底塞滿了強烈的憤怒和愧疚,對於人類、對於男性。

他第一次深深的厭惡自己的身分。

明琦轉了轉眼珠,組織了一下花魂顛三倒四的對話,「堂哥啊,是不是有壞人把這些妖怪當性奴隸啊?」

他臉孔立刻漲成豬肝色,結結巴巴的咆哮,「妳、妳一個小女孩子,不不不乾不淨的胡說什麼?!」

「哎唷,誰生活在無菌室啊?」明琦沉下臉,「這世界上當然有壞人有好人,哪有每個都是天使的?我都幾歲了,當然會看社會版啊!」

明峰說不出話來,他靜了靜,儘可能的解釋給明琦聽。(當然去掉許多細節)

她默默的聽著,「可憐。她們大約以為剛出虎口,又入火坑。再不然就是她們的舊主人很厲害,她們怎麼樣都逃不了吧。」

「她們現在是我的式神。」明峰陰霾的說,「誰想傷害她們,除非從我屍身上踏過去。」

剛睡醒的花魂聽到這句,心頭緊縮了一下。

不不,我不能相信他。人類都是會騙人的……她不能相信。但她很想相信、很想相信。

「……主人,帶我們逃走吧。」她突然出聲,讓明峰和明琦都嚇了一大跳。「他……他被禁在這裡,沒辦法離開。我們只要逃出他的領域,就可以平安了。他沒辦法對我們怎麼樣的!只要我們逃走……」

「那麼,妳們為什麼不逃呢?」明峰憐憫的問。

花魂呆了一下,漸漸慘然,卻笑了起來。「我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還是會被他追回去。」

「即使被我收了?」

花魂垂下頭,「……對。等到沒有月亮的晚上……曾經有個姊妹想逃離他,故意輸給一個和尚,讓他封住。但是等到朔月的時候,他還是把姊妹抓回來……」她顫抖,沒再說下去。

「那時間就很緊急了。」明峰站起來,「我們大約只剩下十幾天。」
「不!」花魂抱著他手臂焦急的搖晃,「不要!主人你打不過他的!他已經不是人類了……他是神!他是神明啊!」

她越說越急,「逃吧,我們逃吧!最少在被他抓回去前的十幾天,我們還是自由的!拜託……我們逃吧!」她低喊,「沒必要你們也跟著死啊!他要你們的東西,不會讓你們活的!」

「他到底要什麼?」

花魂抖了一會兒。脫離舊主人的「禁」,她的神智漸漸清明,不再被「畏死」的恐懼牢牢抓住。這種日子、這種日子……活著跟死掉有什麼兩樣?

「魂魄。」她仰首,「千年大妖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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